第四章暗流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史今就又到了仓库。他依旧想把被子叠出棱角,失败后,还是仔细地抚平了最后一道褶皱。换上那身僵硬的蓝工装,他对着模糊的镜子挺了挺背,才推门出去。
仓库里的活计仿佛永远也干不完。他不再急着清理大片区域,而是像蚂蚁啃骨头,从门口开始,一小块一小块地收拾。这一片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螺栓螺母,全都混在一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找来几个废弃的木箱,用抹布擦干净,然后开始耐心地分拣。M6、M8、M10...他按规格分门别类,动作娴熟得像是在整理弹药箱。每分好一类,他就在木箱上用粉笔标上规格,整齐地码放在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工装,在后背洇开深色的印记。灰尘扬起,落在他脸上、手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泥痕。他偶尔直起腰,用袖子抹一把脸,望着眼前这一小片初见秩序的区域,眼神里透着些许满足。这是他的战场,虽然布满灰尘,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一寸一寸地收复失地。
老马趿拉着布鞋慢悠悠走来时,看见史今还在那儿埋头苦干,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泡上茶,坐在门口那张破旧的藤椅上,眯起了眼睛。
就在史今刚把一堆报废的旧皮带归拢到墙角时,那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又蹬着三轮车来了。这次车上拉着几箱砂轮片。他像上次一样,把箱子往门口一卸,一张收货单就往老马手里塞。“签字!”
老马接过收货单,习惯性地就要落笔。
“等一下,马师傅。”史今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走过来,没去碰箱子,而是指着包装箱上模糊不清的厂家标识和那粗劣印刷的“合格证”,“这标识不对,来路不正。”他蹲下身,仔细查看箱体边缘,发现有些地方已经受潮变形。“保存也不好,砂轮片最怕受潮,强度会受影响,容易出危险。”
小年轻眼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史今脸上:“妈的,又是你!你个新来的蛋子,次次找不痛快是吧?广发商店的货,也是你能挑三拣四的?”
史今的脸颊肌肉绷紧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但他目光垂向地面,硬生生把顶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动。
老马手里的笔又悬住了,求助似的望望史今,又瞅瞅阴凉地里的刘广利。
刘广利慢悠悠走过来,用脚踢了踢纸箱,斜眼看着史今,语气阴冷:“史今,你耳朵塞驴毛了?上次那批手套你就给我找茬!怎么,存心跟我过不去,跟厂里的规矩过不去是吧?”
“刘主任,道理明摆着,”史今抬起头,目光直视刘广利,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里是克制着的执拗,“砂轮片不比别的,转速那么高,质量不行就是会炸片,要出大事的!”
“你他妈咒谁呢!”小年轻跳起来想动手,被刘广利用眼神制止了。
刘广利凑近史今,几乎贴着他的脸,压低的声音带着狠劲:“我告诉你,这批砂轮片没问题,老师傅们用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你要是再敢找茬,就给我滚蛋!老马,签!”
老马吓得一哆嗦,赶紧签了字。小年轻冲着史今得意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刘广利用手指重重戳了戳史今的胸口:“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好好掂量掂量!”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史今僵在原地,胸口被戳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挥出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但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极致的愤怒与不甘。
老马苦着脸凑过来:“哎哟喂,你...你咋就这么犟呢?看见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再这样,真待不下去了!”
史今依旧沉默,像一尊压抑着怒火的石雕。他弯腰,用力把那几箱砂轮片拖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仓库最里面那个阴暗的角落,将它们和之前那批劣质劳保手套堆放在了一起。看着这一小堆都透着劣质气息的东西,他心里又沉又冷。这不是偶然,这就是他必须面对,却又坚硬如铁的“规矩”。这一次,因为涉及高速旋转工具的危险性,比上次那批只是不耐用的手套,更让他感到一种实质性的恐惧和无力。
下午,沈玉竹来领一小桶润滑油。她看见史今正闷头用力擦拭着工具架,动作僵硬,侧脸的线条绷得像石头。她也瞥见了角落里又多出来的那几箱砂轮片,和那批劣质手套堆在一处,心里便像明镜一样了。
她没多话,只轻声说:“史今同志,我领桶润滑油。”
史今抬起头,见是她,眼神里的戾气稍稍收敛,但那份沉重却挥之不去。他洗了手,默默从油品区拎来一桶油。
沈玉竹签了字,接过油桶,犹豫片刻,低声道:“...根子深,硬碰硬要吃亏的。”
史今看着她,知道这是善意的提醒。他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那份固执,却没有丝毫消退。
沈玉竹提着油桶走了。史今环顾着初现秩序的仓库,又看向角落里那扎眼的一堆。暗流已然变成了冰冷的漩涡,而他,就像一颗试图扎根在淤泥里的石头,能做的,只是死死守住自己这一小片地方的坚硬。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在诉说着这个退伍兵内心不为人知的坚持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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