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扎根

接下来的日子，史今像是钉在了仓库里。天不亮就来，天黑透了才走。那身深蓝色工装很快就被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磨出了毛边，但他穿得依旧板正，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

他的“阵地”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张。一堆混杂着角铁、锈管和不知名废铁的角落成了他的新目标。这活儿又脏又累，他找来一副磨破了掌心的工作手套，开始一根一根地往外抽。沉重的角铁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铁锈和积年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沾满他的头发、眉毛和全身。他时不时需要停下来，用袖子抹一把被汗水糊住的眼睛，或者用力咳嗽几声，清清灌满灰尘的喉咙。老马偶尔从瞌睡中惊醒，看着史今在灰尘弥漫中像个土人似的忙碌，摇摇头，继续闭上眼。

史今却仿佛感觉不到累。他用在部队学来的方法，将清出来的角铁按长短、粗细分类，整齐地码放在墙边；将还能用的钢管打磨涂油；报废的堆到固定区域。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但他做得一丝不苟。每当一片区域被清理出来，露出原本的水泥地面，他都会仔细打扫干净，像是攻克了一个小小的堡垒。

沈玉竹来过几次，有时是领几颗特定型号的螺丝，有时是核对一些老旧零件的库存。她每次都看到仓库在变样。原本下不去脚的通道被清理出来，货架上的物品渐渐有了清晰的分类标识，甚至有些常用的工具和零件，史今都用旧木板做了简易但实用的收纳盒。她领料时，史今总能很快地找到她需要的东西，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老马凭模糊的记忆翻找半天。

一次，沈玉竹需要一种很少用的密封圈。老马挠着头说可能早就没了，史今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个刚整理好的货架前，从一排标着“密封件”的木盒里，准确地拿出了她需要的那种。“上次清点的时候看到过，”他简单地说，把那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密封圈递给她。

沈玉竹接过那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密封圈，心里有些触动。这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兵，正在用他最笨拙又最有效的方式，改变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她注意到，即便是那些被史今归为“待处理”的废料，也码放得整整齐齐，而不是胡乱堆积。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秩序感，让她对这个看似不合时宜的年轻人，生出几分敬意。

“仓库……整齐多了。”有一次，她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

史今正在登记，闻言笔尖顿了一下，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但耳根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继续低头写字，工整的字迹一丝不苟地填满表格的每一栏。沈玉竹发现，他不仅整理仓库，连那本向来鬼画符一样的领料记录本，也变得清晰工整，每一项物料、数量、领取人、日期，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沈玉竹走到小桌旁，准备在领料本上签字。史今其实早就注意到，沈技术员每次来领料签字，那笔字都写得格外好看，清隽有力，和他那工整却呆板的字迹完全不同。只是以前，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是等她签完才上前登记，从未敢细细看过。

这一次，史今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没有像往常那样移开视线，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执笔的手上。只见她握住那支半旧的钢笔，手腕悬空，姿态舒展而稳定。笔尖落在纸上，流畅地划动，一个个挺拔舒展的字迹便跃然纸上。那字的结构开阔，笔画间带着一股锐利的刚劲风骨，与她那温和清丽的外表格外不同，形成一种奇妙而深刻的反差。

他的心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漫上心头。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从容与力量，是他那如同小学生描红般一笔一画、生怕出错的工整字迹所远远不及的。一种从未出现过而他也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将自己那双因长期训练而布满粗茧和伤痕的手，往身后缩了缩。

沈玉竹并未察觉他这番细微的心理活动，签好字，将本子轻轻推回原位。“谢谢，史今同志。”她的声音依旧温和。

“不客气。”史今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他垂着眼睑，专注地将那枚密封圈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再递给她，动作格外轻柔，仿佛想通过这极致的认真，来拉近某种无形的距离。

沈玉竹走后，史今拿起那本领料记录，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她刚才签字的那一栏上轻轻拂过。那些挺拔的字迹，像是有温度一般，熨帖着他因劳作而粗糙的指尖。他合上本子，将其端端正正地放回原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不一样了。

然而，仓库里那堆放在最角落的“问题物品”——那几箱砂轮片和劣质手套，像一块阴云，始终悬在那里。每次史今的目光扫过那里，刚刚因那清隽字迹而泛起的一丝微澜，便会迅速被沉重的现实压下去。

一天下午，天空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忽然下起了雨，屋顶好几处破漏的地方开始漏雨。史今心里一紧，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几箱受潮的砂轮片。他立刻找来空木箱和旧帆布，冲过去将那些砂轮片箱子垫高盖好。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也顾不上。确保危险品安全后，他又急忙去保护其他物资。

老马被雨声吵醒，看着史今在漏雨的仓库里忙碌的身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把自己坐的破藤椅挪到了不漏雨的地方。

雨渐渐小了，史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他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被帆布盖得严实的角落，眼神凝重。他知道，隐患还在。但他能做的，就是像今天一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守住这道防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转身又拿起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积水。动作沉稳，坚定，仿佛一棵正在碎石瓦砾中，努力向下扎根的树。只是此刻，他的心里，除了沉重和责任，似乎又悄悄生出了一点别样的、微弱的光亮，那光亮，与一双执笔的、写出风骨不凡字迹的手，隐隐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