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裂痕
今年的秋天,雨水格外得多,淅淅沥沥,总也不见晴。永固镇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蒙里,厂区的路面总是泥泞不堪。仓库里那股霉味愈发浓重,墙角洇出大片暗色的水渍,空气湿冷得让人关节发僵。史今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几个顽固的漏雨点,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敲打着他的神经。他格外留意那个堆放着问题砂轮片的角落,每天都要去检查帆布是否严实,木箱是否垫高,潮湿和寒冷仿佛能穿透帆布,直接侵蚀到他的心里。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比干最重的体力活还要磨人。
车间的生产似乎进入了年底的冲刺阶段,机器的轰鸣声更加密集。来仓库领料的人络绎不绝,史今忙碌地登记、找货。他坚持的规矩初见成效,有序的仓库让领料效率提高了不少。一些老师傅开始对他露出赞许的目光,甚至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子,弄得不错”。这些微小的暖意,像阴冷秋雨中的一点星火,让史今觉得自己的坚持并非毫无意义。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刘广利来过仓库两次,每次都背着手,阴沉着脸,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史今和那个被帆布盖着的角落。史今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压力和警告,但他选择沉默以对,用更专注的劳动来对抗内心的不安。老马则更加焦躁,刘广利的每次出现都让他坐立难安,他不停地对史今使眼色,嘴角向下耷拉着,写满了担忧。
这天下午,雨暂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块湿透的抹布。三车间的王班长急匆匆地跑来,额头上冒着热气:“史保管,快,领几片新的砂轮片,急用!”
史今心里一紧,面上努力保持平静:“王班长,要什么规格的?库房里还有以前库存的……”
“就要新来的那批!”王班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旧的不好用,磨得慢!刘主任特意交代了,就用新的!”
史今的心直往下沉。他站在原地,脚像灌了铅。“王班长,那批新砂轮片……包装看着就不太妥当,是不是先看看……”
“哎呀,看什么看!”王班长不耐烦地挥手,“机器等着呢!包装差点怕啥,东西好用就行!快点吧,耽误了生产谁负责?”
老马也凑过来,扯了扯史今的袖子,低声道:“史今,拿吧,别拧着了……”
史今看着王班长焦急的脸,又看看老马近乎哀求的眼神,再想到刘广利的命令,知道僵持下去只会让局面更难堪。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那个角落,掀开沉重的帆布,搬下一箱砂轮片。箱子入手那种潮湿阴冷的感觉,让他心底发寒。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片,砂轮片表面粗糙,边缘甚至有些细微的毛刺。他嘴唇动了动,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行了行了,就它了!”王班长一把接过砂轮片,数也没数,抱起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谢了啊,史保管!”
史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王班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他仿佛已经听到了砂轮片在高速旋转下发出的异常尖啸,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整个下午,史今都心神恍惚。车间方向传来的任何异常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手里的活计慢了下来,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外面的声音,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老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没再说话。
傍晚时分,天色提前暗了下来,秋日的寒意愈发明显。史今正准备收拾东西,突然,一阵极其尖锐、撕裂般的噪音从三车间方向猛地传来,紧接着是“砰”的一声爆裂般的脆响!随即便是人群的惊呼、叫喊和混乱的奔跑声!
史今的脸色刹那间褪得血色全无,他像被电击般扔下手中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仓库!老马也被这巨响吓得一哆嗦,慌里慌张地跟了出去。
三车间里一片混乱。一台砂轮机停转了,地上散落着四分五裂的砂轮片碎片。一个年轻工人捂着脸蹲在地上,指缝间渗出鲜血,周围围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工友。空气里混杂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王班长脸色惨白,围着机器打转,语无伦次。
史今冲进车间,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地上的碎片——那熟悉的劣质材质和受潮的痕迹,刺眼地证实了他的恐惧!他的心像是被那些碎片狠狠扎穿,痛得几乎窒息。他冲到受伤的工人面前,蹲下身,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沙哑:“伤到哪儿了?眼睛没事吧?”
年轻工人抬起头,脸上好几道血口子,鲜血直流,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疼痛:“脸……划破了……疼……”
“别慌,按住伤口!”史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检查,确认眼睛无碍,主要是面部划伤。他立刻抬头,对周围慌乱的人群喊道:“别围着了!快去叫厂医!来两个人,扶他去医务室!”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此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镇住了场面。立刻有人飞奔而去,有人上前搀扶。
就在这时,刘广利闻讯赶来,身后跟着闻声而至、眉头紧锁的沈玉竹。刘广利一进来就厉声质问:“怎么回事?!怎么搞的?!”
王班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指着碎片:“刘主任,是砂轮片……砂轮片突然炸了!”
刘广利的目光扫过碎片,阴冷地瞥了史今一眼,随即转向王班长和受伤的工人,声色俱厉:“怎么干活的?!是不是又违规操作了?!安全意识都喂狗了?!”
他绝口不提砂轮片的质量,熟练地将责任引向操作环节。
史今猛地抬头,看向刘广利,胸膛剧烈起伏,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想大声说出真相,想指出那批砂轮片的隐患。但看着刘广利阴鸷的眼神,以及周围工人们惊疑不定、更容易被引导的目光,他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没有确凿证据在此刻反驳,只会被当成狡辩。
沈玉竹蹲下身,仔细捡起几块较大的碎片查看,又检查了砂轮机卡盘。她的眉头越皱越紧,从技术角度看,这种碎裂方式极不正常,边缘的痕迹明显指向材质和受潮问题。她抬起头,目光与史今相遇,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愤怒、痛苦和深深的无力感,心里彻底明白了。但她同样沉默着,在缺乏权威检测依据的情况下,她的专业判断在此刻的混乱中显得微弱。
厂医赶来,做了紧急包扎,万幸只是皮肉伤,但需要休养。刘广利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把伤员送走,又训斥了车间工人几句,便阴沉着脸离开了,自始至终,没再给史今说话的机会。
人群渐渐散去,车间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冰冷的机器。史今缓缓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地捡拾那些尖锐的碎片。他的动作迟缓,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每一片碎屑,都像在他心上割了一刀。无力感和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沈玉竹没有离开,她默默地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她走过去,没有说安慰的话,而是用一种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气轻声说:“这种碎裂,不像是正常操作能导致的。”
史今捡拾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抬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我知道它不行……”
这句话里饱含的痛苦和自责,让沈玉竹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没有再说什么,也蹲下身,帮他一起清理那些冰冷的、带着血迹的碎片。
两人在越来越暗的车间里,无声地收拾着残局。地上尖锐的砂轮片碎片,像一道深刻的裂痕,不仅划伤了工人,割裂了看似平静的表面,也深深地刻进了史今的心里。秋夜的寒意透过敞开的车间大门弥漫进来,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史今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暴眼上,退无可退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