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正名
永固镇的冬天,寒气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厂区里的萧条,比天气更冷几分。关于“改制”、“分流”的小道消息像寒风一样无孔不入,吹得人心惶惶。流言的风向虽然因为周师傅等老工人的沉默态度而稍有收敛,但并未消散,只是从明面的哄笑变成了暗地里的指点和窃窃私语,像一层油腻的污垢,粘附在沈玉竹和史今的周围。
史今依旧每天最早到仓库,将那些已经锃亮的工具再擦拭一遍,将码放整齐的零件再次清点。这种极致的秩序感,是他对抗外部混乱的唯一方式。他能感觉到沈玉竹的刻意回避,在食堂,她总是最早来最早走,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这种回避让他心疼,也让他更加沉默,只能将一股郁气都发泄在无穷无尽的体力活上。
这天下午,史今正在库房最深处核对一批新到的密封圈型号,车间主任王大海一头汗地冲了进来,嗓门嘶哑:“史保管!快!去三车间!那台老‘龙门铣’趴窝了!娘的,偏偏是这时候!”
这台龙门铣是厂里加工大部件的关键设备,它一停,好几个车间的工序都得跟着停摆。史今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二话没说就跟王大海往外跑。
三车间里已经乱成一团。那台庞大的龙门铣床静立着,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几个老师傅围着电气柜,眉头锁成了疙瘩,嘴里骂骂咧咧,却束手无策。刘广利也背着手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到史今,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史今,你快看看!”王大海指着机床,“说是Z轴伺服驱动器报警,复位不了!我们怀疑是驱动模块烧了,库房里有没有备件?我记得几年前好像进过一批!”
史今立刻在脑海里搜索。他对仓库的物资了如指掌,尤其是这些关键备件。“王主任,Z轴驱动模块是精密件,库房里登记的备件去年大修时就用掉了。剩下的都是更老型号的,不通用。”
“啥?没了?”王大海的脸瞬间垮了,“这可咋整!这批活等着交货呢!耽误了,违约金咱可赔不起!”
这时,刘广利阴恻恻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平时一个个不是挺能吗?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厂里养着那么多闲人,技术科的高材生呢?怎么不见人影?该不是心里有鬼,躲清静去了吧?”他故意把“心里有鬼”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扫过众人,意有所指。
立刻有跟班附和:“就是,沈技术员理论一套套的,这种实际问题能不能解决啊?别是只会纸上谈兵!”
车间里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些原本同情沈玉竹的工人,在焦急和压力下,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流言的毒刺,在这种时候最能伤人。
史今的拳头在工装裤兜里攥紧,但他知道,此刻争吵毫无意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王大海说:“王主任,我先回仓库再仔细找找,也许有登记遗漏的,或者看看有没有能从其他报废设备上拆下来应急的零件。”
“快去快去!”王大海挥挥手。
史今刚要转身,刘广利却提高了嗓门:“等等!去个人,把技术科的沈玉竹叫来!让她也来看看,咱们厂的技术骨干,到底有多大能耐!别整天躲在办公室里画图!”这话看似合理,却充满了恶意的挑衅,分明是想让沈玉竹在众目睽睽下出丑,或者将设备彻底修坏的责任推到她身上。
沈玉竹很快被叫来了。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脖子上随意搭着一条灰色围巾,脸颊因为匆忙和车间里的热气泛着微红。她显然听到了风声,也知道此来的处境,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只是在对上史今担忧的目光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我没事”。
她没理会刘广利挑衅的目光,径直走到机床前,先向几位老师傅简单询问了情况,然后打开随身带来的工具包,拿出万用表,开始冷静地检测电气柜里的线路。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动作有条不紊,与周围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广利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等着看笑话。
沈玉竹检测了一番,又仔细查看了驱动器报警代码,眉头微蹙。她直起身,对王大海说:“王主任,初步判断是Z轴主驱动模块烧毁了,可能还牵连了供电板。库房如果没有备件,确实麻烦。”
刘广利立刻接话,声音带着夸张的遗憾:“唉!看来咱们的技术专家也没办法了?我就说嘛,这种精密玩意儿,还得靠老师傅的经验,或者花大价钱请外头的人……”
沈玉竹没有被他打断,语气依旧平稳,但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关注的人都能听清:“但是,还有一个可能。我记得厂里早年引进这台龙门铣时,应该配有一套完整的备用驱动系统,包括各轴的主驱动模块和电源模块,是作为随机备件入库的。型号是MD-570T。”
王大海一愣,努力回忆:“有这事儿?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清?就算有,这么多年了,估计也早当废品处理了吧?”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史今。他是仓库的活账本。
史今在沈玉竹说出“MD-570T”这个型号时,心脏就猛地一跳!这个型号,他太熟悉了!在他刚整理仓库时,在一个最角落、积满灰尘的木箱里,发现过一套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标签模糊的精密部件!当时他好奇,曾仔细擦拭过标签,依稀辨认出过“MD-570”的字样,后面似乎还有个“T”!因为型号古老,且包装完好,他就将其归类到“重要老旧备件”区,并特意做了记录!
“有!”史今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车间里短暂的沉默。他看向沈玉竹,眼神里有一种找到战友的亮光,“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一个旧木箱里,用油纸包着!我见过!”
沈玉竹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但很快被冷静取代:“太好了!史今同志,麻烦你立刻去取来!王主任,需要几个人帮忙,那箱子可能很重。”
“快!史今你去!你们几个,跟史保管去抬箱子!”王大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指挥。
史今带着人飞奔回仓库。他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拂去木箱上厚厚的灰尘,打开箱盖,里面是几层防潮的油纸,揭开油纸,一套保存完好的驱动模块组件赫然在目,金属接口甚至还泛着保养过的油光。他小心翼翼地和工友们将沉重的箱子抬回三车间。
当箱子抬到车间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沈玉竹仔细检查了模块的型号和状态,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它!保存得非常好!”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沈玉竹个人的技术展示。在几位老师傅的辅助下,她熟练地断电、放电、拆卸烧毁的旧模块、清理接口、安装新模块、接线……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果断。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偶尔会用胳膊擦一下,但眼神始终专注。史今一直守在最近的地方,帮她递工具,打着手电照亮狭窄的安装空间,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广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次想挑刺,却找不到任何纰漏。
当最后一个螺丝拧紧,沈玉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可以试机了。”
王大海亲自合上电闸,按下启动按钮。机床的控制面板亮起,指示灯依次闪烁,自检通过!沈玉竹在操作面板上输入几个指令,按下启动键。
嗡——
龙门铣床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Z轴丝杠平稳地转动起来,运行平稳,报警消失!
“好了!真修好了!”车间里爆发出真正的、带着喜悦和钦佩的欢呼声。这一次,掌声是发自内心的。
王大海激动地握着沈玉竹的手:“沈技术员!太感谢了!你可救了急了!”他又用力拍了拍史今的肩膀,“史保管!好样的!你这仓库整理得太有价值了!”
沈玉竹微微笑了笑,脸上带着疲惫的红晕,谦逊地说:“是史今同志保管得当,不然有办法也没用。”
她的话音落下,周围工人们看他们的眼神明显变了。信服和感激的眼神取代了之前的怀疑和窥探消失。扎实的技术和关键时刻的担当,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刘广利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在一片欢庆中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车间里恢复了机器的轰鸣。沈玉竹收拾好工具,一抬头,看见史今还站在原处,正静静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没有过多的言语。沈玉竹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轻松。史今的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为她挺过难关的欣慰,有对污蔑不攻自破的快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愈发清晰的欣赏与触动。
他看着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影走向车间门口。那一刻,史今心中忽然明白,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写出那么刚劲有力的字来。机器的轰鸣声依旧震耳,但在他听来,那声音里混杂了一种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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