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油污

第二天一早，史今刚走到仓库门口，就看见老马搓着手，一脸为难地等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是刘广利的一个远房侄子，平时在车间游手好闲。

“史今啊，”老马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神躲闪，“刘主任……安排了新工作。仓库这边的活儿，先交给小刘盯着。你……你去清理一下铸造车间后面那个废油池。”

史今的脚步顿住了。铸造车间后面的废油池，那是全厂公认最脏最累、没人愿意沾手的活。油泥淤积了不知多少年，混杂着金属碎屑和垃圾，夏天臭气熏天，冬天冰冷粘稠。把他从仓库调去清油池，这不仅是惩罚，更是**裸的羞辱。那个叫小刘的年轻人，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斜眼看着史今。

史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他看了看老马那张写满歉疚和无奈的脸，又看了看那扇他花费了无数心血才整理出模样的仓库大门，心里像被冰水浸过一样。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转身回到宿舍，换上了那身最破旧的工装。当他走向铸造车间时，路上遇到的工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史今目不斜视，步子迈得依旧沉稳，只是握着铁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废油池的景象比想象中更不堪。那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里面黑黢黢、粘稠稠的油泥几乎快要溢出来，表面漂浮着各种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池子边缘结了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垢。

史今站在池边，冰冷的空气钻进他单薄的工装。他看着那潭望不到底的污浊，胃里一阵翻搅。他知道这是刘广利故意刁难，想看他退缩、求饶的样子。一股混着愤怒和倔强的气猛地顶了上来，他咬紧后槽牙，心一横，卷起裤腿，脱下鞋子，直接踩进了冰冷的油泥里。粘稠的污泥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拿起铁锹，开始一锹一锹地将油泥铲到旁边准备好的手推车里。这活儿极其费力，油泥沉重粘腻，每一锹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油污透过薄薄的工装裤，粘在皮肤上，寒气刺骨。很快，他的脸上、身上就溅满了黑色的油点，汗水混着油污流下来，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小刘偶尔会晃悠过来，抱着胳膊站在干爽的地方，阴阳怪气地说两句：“哟，史大保管，这新活儿够劲儿吧？慢慢干，不着急！”史今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一下一下地铲着油泥，动作机械而固执。他的沉默，反而让那小刘觉得无趣，讪讪地走开了。

中午吃饭的哨音响了，工人们陆续走向食堂。史今拖着沾满油污的双腿，走到水池边，用冰冷的清水胡乱冲洗了一下手和脸。油污很难洗净，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泥。当他走进食堂时，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那身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工装，以及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油污味，让他显得格格不入。他默默地打了饭，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低头快速地吃着，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对视。

下午，活儿更重了。池底的油泥更加粘稠，还混杂着坚硬的金属碎块。史今的虎口被磨破了，火辣辣地疼，腰背也像是要断掉一样。每铲起一锹油泥，都需要咬紧牙关。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用更脏的袖子去擦，脸上被抹得一道黑一道灰。

就在他几乎要被疲惫和恶心淹没的时候，下班的哨音响了。一群工友喧哗着从车间里出来，路过废油池。人群中，史今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玉竹和几个技术科的人走在一起。她显然也看到了他，脚步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目光在他沾满油污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蹙了下眉，流露出些许担忧。但她很快就被同事裹挟着向前走去，并没有停留，只是回头又望了一眼。

那匆匆一瞥，却像针一样扎在史今心上。他下意识地想把身子缩起来，避开她的视线，一种混合着羞耻和难堪的情绪强烈地涌上来。他更加用力地挥动铁锹，发泄般地铲着油泥，仿佛想用这过度的劳累来麻木自己。

人群走过，喧嚣远去，油池边又恢复了死寂。史今拄着铁锹，大口喘着气。沈玉竹那担忧的眼神反而刺激了他。他偏过头，朝着车间办公室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清理油池算什么？就算接下来让他去通全厂的下水道，他也干！而且非要干得漂漂亮亮，让他们无话可说！这股横劲顶上来，疲惫和恶心似乎都暂时被压了下去。

夕阳西下，天光渐暗。史今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从油池里爬上来。他的工装已经完全被油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他推着装满油泥的手推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指定的堆放点。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带着油污的脚印。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走到厂区角落那个供工人简单冲洗的水龙头下。初冬的冷水泼在身上，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用力搓洗着脸上、手上的油污，冰冷的水暂时麻木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他抬起头，看着天边那最后一抹惨淡的晚霞，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路还长，日子也还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这里。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抹了把脸，朝着宿舍走去。那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单，每一步都沉重，却又异常稳定，仿佛没有什么能把他的脊梁压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