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归云坊的焦土余温未散,薛鸣已调转马头,直奔南市码头。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与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漕运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力夫搬运货物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网。
沈文渊手抄册上的“海月号”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踏入这片龙蛇混杂之地。
码头上桅杆如林,各色船只泊靠,其中几艘形制奇特、船首高昂的海船格外醒目,正是能远航南洋的“福船”或“广船”。
薛鸣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码头的市舶司小吏不敢怠忙,连忙引路至档房。
“回大人,‘海月号’确是暹罗商船,约莫半月前抵港,卸下香料、犀角、苏木等物,已于三日前启航离港返回暹罗了。”小吏翻着簿册,战战兢兢地回道。
“三日前?”薛鸣眉头紧锁,时间点就在纪刚尸身被发现前后。“卸货时,可曾见过有标记‘火焰云纹’的檀木箱?”
小吏努力回想,旁边一个老成的书办插话道:“大人,小的有点印象。‘海月号’卸货时,确有十几口特别沉重的檀木箱,箱角似乎烙着红色的印记,像是火团的样子,当时小的还觉得稀奇。那些箱子没走市舶司的官仓,直接被一伙人提走了,说是漕帮的人凭条子来取的。”
漕帮! 线索再次指向了这个掌控南北漕运、在江湖上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凭条?谁的条子?运往何处?”薛鸣追问。
书办面露难色,“这……条子是漕帮南京分舵一位姓钱的管事出的,具体运往何处,小的们就不敢多问了。漕帮的货物,向来如此。”
薛鸣不再多言,留下人手继续盘问码头力夫关于“海月号”及那批特殊货物的细节,自己则翻身上马,直奔漕帮南京分舵所在的闸口西街。
漕帮分舵是一座临河而建的大院,青砖高墙,黑漆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眼神警惕。薛鸣递上名帖,言明北镇抚司查案,要见钱管事。
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人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正是钱管事。
“不知薛镇抚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管事拱手作揖,态度恭敬,眼神却闪烁不定,“不知镇抚大人有何见教?”
薛鸣开门见山,“三日前,你凭条从‘海月号’提走十七口烙有火焰云纹的檀木箱,现存放于何处?箱内是何物?”
钱管事脸上笑容不变,应对如流,“回大人,确有此事。那批货是帮中一位老主顾托运的,至于箱内何物,帮规森严,客户**,小人实在不便透露。货物嘛……已于提货当日,由货主的人亲自押运出城了,具体去向,小人也不知啊。”
“货主是谁?”
“这……那位客商每次都是派人接洽,并未留下名号,只认条子不认人。”钱管事滴水不漏。
薛鸣心知漕帮势大,与官府关系千丝万缕,没有确凿证据难以硬来。他目光锐利地盯着钱管事,说道:“‘海月号’来自暹罗,那火焰云纹又与一桩涉及朝廷钦犯的要案有关。钱管事,若知情不报,乃至包庇隐匿,这干系,你漕帮担待得起吗?”
钱管事脸上肥肉抖了一下,笑容有些发僵,“大人言重了,小人实在是不知情。不过……”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道,“小人倒是记得,来接货的那几人,口音不似本地,倒有些闽浙那边的腔调。而且,他们持的条子,落款处似乎有个模糊的印鉴,像个‘顾’字。”
顾?薛鸣心中一动。南京城姓顾的商贾不少,但能与南洋、暹罗商船扯上关系,且让漕帮如此守口如瓶的绝非寻常商户。
“还有,”钱管事仿佛下定决心卖个人情,声音更低了,“小人隐约听到,他们搬运时提到一句‘尽快送回山庄’,具体什么山庄,就没听清了。”
离开漕帮分舵,薛鸣面色凝重。线索指向一个神秘的“顾”姓货主,以及一个未知的“山庄”。对手行事周密,每一步都抢在前面,“海月号”离港,货物转移,沈文渊灭口……显然,对方对官府,甚至对锦衣卫的动向都了如指掌。
他想起沈文渊册子上提到的“漕帮二当家”和“秦淮河画舫‘醉仙楼’”。或许,该从漕帮内部寻找突破口。
当夜,华灯初上,秦淮河上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薛鸣换了一身寻常的青衿,只带了两名精干的心腹,登上了那艘名为“醉仙楼”的豪华画舫。
画舫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薛鸣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很快,他锁定了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虬髯大汉,此人衣着华贵,气势彪悍,正是漕帮二当家,“翻江龙”雷彪。他身边陪着几名妖娆的歌姬,正与几个看似商贾模样的人高声谈笑。
薛鸣耐心等待着机会。直到雷彪起身如厕,薛鸣使了个眼色,一名心腹悄然跟了上去。在画舫后舱通往茅房的狭窄通道里,心腹假意与雷彪碰撞,迅速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入了雷彪的袖袋中。
那纸条上,只用朱砂画了一个简单的火焰云纹符号。
片刻后,雷彪回到席间,起初尚无异样。但当他饮酒间隙无意中摸到袖袋里的异物,取出展开一看后,脸色瞬间大变!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酒水洒了一身。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刚才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脸上甚至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再也无心饮酒作乐,胡乱应付几句,便匆匆带着随从离开了画舫。
暗中观察的薛鸣将雷彪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确定,这位漕帮二当家认得这个符号,而且,深知其代表的危险!
“跟上他,”薛鸣低声吩咐另一名擅长追踪的心腹,“看他去何处、见何人。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画舫外的秦淮河水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的灯火,也映照着水下涌动的暗流。薛鸣知道,他已经触动了那根敏感的弦,接下来,要么是更凶猛的反弹,要么,就是隐藏在幕后的影子,不得不露出更多的破绽。
那个“顾”字,那个“山庄”,还有雷彪恐惧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的谜团。而此刻,他仿佛站在迷雾的边缘,刚刚窥见其中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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