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染坊的后院,雨声渐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染料的酸涩气和新鲜的血腥味。薛鸣的目光如同绷紧的弓弦,牢牢锁定在顾芸裳和她掌心那半枚铜佛上。
“顾家……二十年前的大火……”薛鸣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脑中飞速闪过沈文渊手抄册上的记录,“那场焚毁半座南京城西的大火?”
“不错。”顾芸裳收起铜佛,眼神沉静如水,却暗藏波澜,“永乐四年,那场大火起得蹊跷,官方记载语焉不详。我顾家祖宅便在城西,虽幸免于难,但先父……时任市舶司副提举的顾寰,却因涉嫌监管不力、私通外番之罪,被投入诏狱,不出半月,便‘病逝’狱中。家产虽未全数抄没,但顾家自此一落千丈,海运生意几近断绝。”
她的声音平静,握着短刃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先父临终前,托狱卒带出半枚铜佛和一封血书,言及此佛关乎大火真相,嘱我母亲务必珍藏,待时机成熟,或可昭雪沉冤。另一枚,据血书所言,当年由先父赠予一位志同道合之友,以作信物,共查私运火器、祸乱朝纲之巨恶。”
“那位友人,莫非是……”薛鸣心中已有猜测。
“正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纪刚。”顾芸裳斩钉截铁,“血书中提及,纪大人当年亦对大火心存疑虑,暗中调查,发现背后牵扯极大,甚至可能动摇国本。他与先父约定,以此铜佛为凭,互通消息。不料,不久后先父便蒙冤入狱,纪刚也似乎受到掣肘,调查中断。直到三年前,纪刚不知所踪。”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完整的铜佛串联起来。纪刚与顾寰,一个锦衣卫头子,一个市舶司官员,因调查同一场大火而联手,却双双遭难。一个“病逝”狱中,一个失踪三年后身首异处。
“所以,你也在查这件事?你找上雷彪,是为了那批‘海月号’的货物?”薛鸣问道。
顾芸裳点头,眉宇间凝着一抹冷冽:“‘海月号’的那批货,明面上是香料犀角,但藏在夹层里的精良火器部件才是目的。那火焰云纹是一个名为‘净世莲宗’的隐秘组织的标记。这个组织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活跃,利用海运私贩火器,图谋不轨。那场大火,极可能是他们为了销毁证据或达成某种目的而纵!雷彪,不过是他们利用漕帮势力转运赃物的棋子之一。我今夜跟踪他,本想顺藤摸瓜,找到他们藏匿火器的‘山庄’,没想到遇到了你们,还险些……”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薛鸣等人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也引来了杀身之祸。
“净世莲宗……”薛鸣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个潜伏二十年,能同时让锦衣卫指挥使和市舶司官员栽跟头的组织,其能量可想而知。“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私运火器,纵火,如今又刺杀朝廷命官。”
“不知道。”顾芸裳摇头,“但我可以肯定,他们与朝中某些大人物必有勾结。否则,二十年前的事不会压得那么死,纪刚也不会失踪。如今他们再次活跃,甚至不惜在锦衣卫衙门内摆放纪刚的尸身挑衅,所图必然更大。”
薛鸣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自己那半枚染血的铜佛。两半铜佛在昏暗的光线下靠近,断口处的纹路严丝合缝,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宿命的齿轮终于扣合。一尊完整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南洋佛像呈现在两人眼前,佛像面容悲悯,莲台庄严,唯有那暗红色的血渍诉说着不祥的过往。
合璧的瞬间,薛鸣注意到,在佛像背光与莲台连接处,原本被断裂掩盖的地方,出现了一行细如蚊足、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异国文字。
“这是……”
“古暹罗文。”顾芸裳凑近细看,轻声念出,“‘……于红莲烬土,照见真空’。”她蹙起眉头,“这像是一句谒语,或者地点提示?‘红莲烬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尊合二为一的铜佛,不仅是信物,更是一把钥匙,指向下一个谜题。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批火器,以及雷彪背后的人。”薛鸣沉声道,“你可知那‘山庄’在何处?”
顾芸裳摇头:“我只知大概在钟山方向,具体位置,雷彪恐怕也只是个小卒,未必清楚。但今夜之后,他们必然更加警惕。”
就在这时,赵奎处理完手臂上的一道浅浅刀伤,低声道:“大人,那些杀手训练有素,兵器奇特,不似中原路数,倒有些像东南沿海倭寇或是南洋番邦武士用的家伙。”
倭寇?南洋番邦?净世莲宗的触角,竟然伸得如此之远。
薛鸣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网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朝堂、江湖、海外。他将合一的铜佛小心收起,对顾芸裳道:“顾姑娘,此事牵涉甚广,凶险异常。你……”
“薛大人,”顾芸裳打断他,眼神坚定,“顾家冤屈,系于此案。我既已涉入,便无退路。况且,没有我,你们即便找到地方,也未必认得那些暹罗文和火器上的标记。”她顿了顿,语气稍缓,“我们可以合作,信息共享,但如何行事,我自有分寸。”
薛鸣看着她倔强而清亮的眼眸,知道无法勉强。这个女子,并非需要庇护的弱质女流,而是拥有独立意志和能力的同盟者,或许,也是破局的关键。
“好。”薛鸣点头,“那就先离开这里。对方一击不成,必有后手。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从长计议。”
雨夜更深,杀机四伏。合一的铜佛揭开了旧日伤疤的一角,却也引来了更猛烈的风暴。薛鸣知道,他与顾芸裳这脆弱的同盟,即将面对的是隐藏在“净世莲宗”这个名号之下,盘根错节了二十年的巨大阴影。
“此地非久留之地。”薛鸣当机立断,几人借着未歇的雨势和夜色掩护,穿街过巷,并未返回危机四伏的北镇抚司衙门,而是绕到了位于皇城西侧、靠近玄武湖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这里是薛鸣早年置下的一处私产,连衙中同僚也少有人知,仅作应急之用。
宅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几人换下湿衣,处理完伤口围坐在堂屋,一盏油灯摇曳,映着几张凝重的面孔。
“钟山方圆数十里,山峦叠嶂,寺院、别业、废弃的矿坑不计其数,若不知具体方位,无异于大海捞针。”薛鸣铺开一张略显陈旧的南京周边舆图,手指划过钟山区域。
顾芸裳用布巾擦拭着那柄弧形短刃,接口道:“雷彪这条线暂时不能动了,打草惊蛇,他们必然加强戒备,甚至可能转移那批火器。不过,‘红莲烬土’这句谒语,或许是个突破口。”她抬眼看向薛鸣,“我记得,前朝时钟山北麓曾有一处著名的窑口,专烧一种釉色鲜红如火的琉璃瓦和佛像,被称为‘赤璃窑’。后来因故废弃,窑口坍塌,那片土地至今仍是赤红色,寸草不生,当地人称之为‘红土洼’。”
“红土洼……红莲烬土……”薛鸣喃喃道,“烬土,可指烧窑后的废墟之地。红莲,或可对应赤璃窑出产的红釉佛像?地点很可能就在那里!”他手指点在舆图上钟山北麓的一个模糊标记处。
“即便找到地方,如何潜入也是问题。”赵奎包扎着手臂,闷声道,“那‘净世莲宗’行事诡秘狠辣,山庄必是龙潭虎穴,守卫森严。”
“明闯自然不行。”薛鸣沉吟道,“需得暗中查探,确认火器藏匿的确切位置,最好能拿到他们与朝中之人往来的证据。”他看向顾芸裳,“顾姑娘,你对火器和南洋事物熟悉,辨认之事需你相助。但此行凶险……”
顾芸裳收起短刃,神色平静,“我说过,我自有分寸。辨认火器、暹罗标记,非我不可。至于凶险,”她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决绝,“从决定追查此事起,我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计议已定,几人稍作休整,在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出动。他们并未直接前往红土洼,而是先绕道鸡鸣寺后山,远远观察那处破败的山神庙。果然,那里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指向钟山方向。
天色微明时,雨停了,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薛鸣、顾芸裳带着赵奎及另外两名精干心腹,换上便于山行的衣物,扮作采药人,从一条偏僻小径潜入钟山北麓。
越靠近红土洼,周遭越是荒凉。土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赭红色,植被稀疏,裸露的岩石也带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废弃的窑洞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散落在山坡上。
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几人潜伏下来,望向山谷深处。那里依着一处陡峭的山崖,赫然建着一座山庄!
山庄规模不大,但围墙高耸,借助山势,易守难攻。庄内隐约可见几座飞檐斗拱的建筑,却寂静无声,连炊烟也无,透着死气沉沉。
“看那里。”顾芸裳眼尖,指向山庄侧面一处隐蔽的入口,那里有一条被灌木半遮掩的小路,路上有明显的、深陷的车辙印,与他们在鸡鸣寺后山看到的极为相似。“还有山庄后方的崖壁,似乎有开凿过的痕迹,像是密道的出口或通风口。”
薛鸣仔细观察,发现山庄外围的树林中,时有身配腰刀、行动矫健的守卫巡逻,间隔规律,目光警惕,绝非普通庄丁。他甚至还瞥见一处望楼的影子,隐藏在高大的树冠之中。
“守卫果然严密。”薛鸣低语,“硬闯绝无可能。只能等天黑后再看能否从侧面或后方寻隙潜入。”
就在他们凝神观察之际,山庄那沉重的黑漆大门,忽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几人立刻屏住呼吸,伏低身形。
只见一名身着青灰色布衣、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护卫。那管家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多时,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在数名骑士的护卫下驶到山庄门前。
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一名身着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的人影,在管家的躬身引领下,迅速步入山庄,马车和护卫并未入内,而是调头离去,行动干脆利落。
虽然那人遮挡了面容,但在其下车步入山庄的瞬间,山风恰好拂起了斗篷的一角,露出了其内官袍一抹鲜明的绯色!
绯色官袍!
薛鸣心头剧震!在大明,能穿绯色官袍的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大员!而且看那袍角的补子纹样,隐约像是……
他不敢确定,但那惊鸿一瞥的绯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这“净世莲宗”背后,果然站着朝中显赫人物!
“看清了吗?”顾芸裳在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薛鸣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扇已然紧闭的山庄大门,声音低沉而冰冷。
“看不清是谁。但可以肯定,我们钓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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