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八年冬,大周朝文成帝驾崩于承天殿,感念北庭王社稷之功,下旨传位于北庭王。北庭王萧济登基为帝,改年号定平。
新帝登基后,先行怀柔之术安稳人心,后便启用陆士新、任顺之等酷吏之流重整六司,手腕狠辣老练,行事雷厉风行。
众臣常说,陛下年纪虽轻,却极有帝王之威仪。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本着一张脸。单是坐在龙椅上垂眸听着底下人的奏折,都能让人品出不怒自威的味道。
有心思活络的大臣前来问刘有才,陛下究竟喜欢什么?平日里怎么都没见陛下笑过?他会笑吗?
刘有才不敢回答。陛下当然会笑,只不过不是在宣政殿,而是在承德宫。
陛下每日都会到承德宫里坐上一会儿,未及进门,便先带了笑。笑着唤阿定,恨不得将一天中大小事情都说与那人听。只是那人,没有任何回应。
但陛下仍然每日风雨无阻地过来,有时坐一个时辰,更多的时候则是牵着那人的手在床边坐一夜。天明时分,再打起精神去上朝。如此这般自苦,连刘有才看着也想落泪。
陛下刚至而立,头上却已有银丝。刘有才有时实在难过,忍不住说:“陛下日理万机,千万当心着些龙体!”却被陛下冷冷的眼神打回来,不敢再多言,只能更加尽心地侍奉着承德宫的那位。
花开花落,已有三年。承德宫的那位依然睡着,连刘有才都会想,若是他醒来了,该有多好!
朝堂安稳下来,各司其职,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被提起。陛下勤勉,醉心政务,是大臣们最愿意看见的事。但若是太过沉迷政务,也不大好。
陛下从前多在边关驻守,不曾娶妻,是以中宫空置。但不立皇后就罢了,后宫竟然连个妃子也没有,这像话吗?!就算陛下愿意,大臣们也不愿意!一群留着山羊胡的老学究们言之凿凿地给陛下进言,说什么阴阳调和才是天道,请陛下广纳后妃云云。
陛下当面没说什么,过了几日就寻了借口将这几位该贬官的贬官,该罚俸的罚俸。大臣们何等人精,事情有过几次,便觉察出了圣意——天子这是不近女色啊!
加之天子笃信佛教,每日都要去佛堂拜一拜,众臣更加担心。
孔轻当年被陛下亲自请出山,掌文渊阁,负责律例、文教、科考等事宜,是天子近臣,天下文人学子的楷模。有大臣问到孔轻这里,说孔大人怎么不劝劝陛下?
孔轻只淡淡说,劝不得。
他想起定安元年的中秋,下朝后陛下叫住自己说,中秋佳节,朕与仲宣都是孤家寡人,仲宣不妨与朕小酌几杯。
天子有命,岂敢不从?孔轻自然答允,只是心中略感奇怪:他与陛下只有戍戎时的那点旧交,并不相熟,怎么好端端的陛下要和他一起过中秋?
蟹膏菊酒,金桂满园,是上好的景致。陛下不曾吃什么,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
孔轻看得心惊,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可过量啊!”
天子怆然道:“今日是阿定的生辰。”
“烛南这人,把我拉进朝堂劳心劳力,自己甩手掌控当得好不快活!”孔轻叹了口气道,“他回江南也快一年了,我去的信从来不回,也不知给我写封信!真是……”
天子的眼中似蒙了一层水雾,笼着看不懂的悲伤,他静了片刻,说:“仲宣,随朕来。”
孔轻不明所以地站起身,跟着天子走,走到一半发现不对,这是要往寝宫的方向去啊!
一瞬间孔轻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能性,要不是自己实在无甚姿色,他怕就要相信关于天子的传闻了!
转眼承德宫就在眼前,孔轻刚要开口说于礼不合,就见天子轻轻推开门说:“阿定,我来了。”
如苍雷贯耳,孔轻吓得差点站不住。烛南……不是在江南吗?怎会在承德宫中?
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中途还被刘有才伸手扶了一把,来不及道一声多谢,就看到床榻上静静安躺的明定。
容颜苍白,毫无生色。
孔轻的脑子都不转了,满心只觉惊骇:“烛南怎么了?!”刘有才在旁跟他解释了原委。
原来,烛南不是不回书信。原来,他早已病入膏肓!孔轻从未这么难受过,心口酸楚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夜之后,陛下便经常传他进宫,很多时候没什么正事,只是下棋闲聊。
偶然一次,陛下脱口而出:“仲宣,你说阿定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孔轻哑然。陛下没指望他回答,只是笑了笑,聊起了别的话题。
孔轻突然明白,为什么中秋夜陛下会将他带到承德宫,会让他看到明定,会选择让他知道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也许,只是因为年轻的帝王不堪重负,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诉说这件事,让他能说一说阿定,说一说他的痛苦和思恋。
死别难忍,生离难熬。贵为天子,亦有悲伤。
连平素不信神佛的人,也会每日虔诚敬香,只盼着满天神佛中能有一位开了天眼,看一眼这可怜的人间。
“烛南啊!”孔轻默默地说,“你可真是睡着醒着都不让人省心!快些醒来吧!”
当日喂明定服下“寤寐”时丁斯时曾说过,三年不醒,再无生机。如今三年期已至,明定并无转醒的征兆,众人口中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日子越来越少,天子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如果说之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就是喜怒不定,君心难测。众臣整日提心吊胆,万不敢性差踏错,触到天子的逆鳞。
明定醒来是在定平四年的初春。那日萧济上朝之后,丁斯时按照惯例进承德宫为明定医治。近来明定的脉象比先前有力了些,但却始终未曾转醒。
丁斯时凝神,将银针蘸酒,在艾草上熏过,给明定施针。施针后一刻,他为明定搭脉,明显感觉明定的手指动了一动。
“错觉吗?”丁斯时心脏狂跳,手上失了力道,下意识一紧,就见明定蹙起了眉头。
刘有才惊得磕磕巴巴道:“丁神医!这……这这!”
丁斯时顾不上其他,吼道:“快去备参汤来!”刘有才忙不迭地跑了。
丁斯时手上施力,用银针点刺百汇、太冲等穴位,又将刘有才准备的参汤一口气给明定灌了下去。
明定的胸腔开始上下起伏,眼皮微颤,挣扎半晌,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丁斯时一屁股坐倒在地,总算松了口气。
“哎哟!”刘有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一撇哭了出来,“二爷洪福!”
明定浑身尚无一丝力气,他略打量了下四周,偏了偏头。刘有才多么机灵的一个人,不等明定发问,凑前解释道:“二爷,这里是承德宫,您被奸人所害昏迷了三年,陛下日夜牵挂着,奴才们也一直悬着心!天可怜见,您总算是醒了!瞧奴才这记性!陛下上朝去了,奴才这就去请陛下!”
“慢……”明定声音很轻,想要抬手却无力,只虚虚动了动手指,“……陛下……下朝再报……”
“是!”刘有才不敢违拗,立刻应下。但到底有些心思活络的宫人,觉得事关重大,提前报了陛下能讨个打赏,便偷偷溜去宣政殿,将此事告知了梁钧。
彼时朝堂正就科考之事争论不休,孔轻力主广纳天下寒士,而老臣廖疏远则主张直接从世家中擢选才学出众者。两方争得面红耳赤。沈万桐苦大仇深地夹在中间打哈哈。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需要请天子决断时,众臣看到禁军统领梁钧急匆匆地进来附耳对天子说了什么。下一秒天子几乎是原地蹦起来,连声音都没控制住。
“此话当真?!”
梁钧重重点头:“臣已先去探望过了,千真万确!”
常年不动声色天子脸上显出狂喜,似笑又像哭,下一秒便解了冕旒往梁钧手里一扔,二话不说迅速消失,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太师啊!”廖疏远不解道:“老臣可是说错了什么?”
沈万桐亦莫名其妙,只有孔轻心中咯噔一下,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冒了出来。
能让天子失色至此,难道……是阿定?!
明定被扶起来倚着软枕,静静地听丁斯时絮叨。丁神医不改见钱眼开的本性,声泪俱下地说自己这三年多么提心吊胆,多么劳苦功高,请二爷一定要多给些赏银。随着一声“陛下驾到”,丁斯时光速闭了嘴。刘有才很有眼色地挥挥手,带着宫人们退下了。
萧济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明定噙着笑意的侧脸。
三年了,他无数次梦到这一幕,又无数次被冰凉的现实狠狠刺醒,一时间他竟无法分辨是否身在梦中。他走到明定床边,想抬手触碰明定,又不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忽然又想起了丁斯时说过,明定的“碾作尘”之毒可能会影响神智,他急切地想确定明定没事,愣愣地问:“阿定,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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