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定表情凝固了一瞬间,继而啼笑皆非,最后安抚般地展颜一笑,说:“你是天子,亦是我的齐安。”
萧济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脏,势如破竹地冲开冰封的四季,带来盎然的春意。原来,有人真的可以仅仅用一句话,就能将死去的心救活。
即使看到明定的第一眼便知道他神智清醒,但萧济仍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梦到过明定冷冰冰地反问他,你是谁?也梦到过明定发疯一般地嚷着要杀他。更多的是,梦见明定就这么睡着,睡到年华老去,也再没有唤过他一声齐安。每次梦醒,都是锥心蚀骨的痛苦。
萧济伸手摸了摸明定的脸,触手温暖,不像梦境,一触即破。
他突然重重地将明定搂在怀里,似乎是要把这人嵌入骨血之中,血脉相连才好。
明代的声音带着湿意,闷声道:“对不住。”
其实那日得知真相,追出城外时萧济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一死,如果明定真的不在了,他就将事情安顿好后随他而去。但他的阿定就这么睡着,如果说一个人真正活着靠的是意识,那他根本不知道阿定是不是还能算活着?
就算是铁打的肺腑,连番的钝刀子捅下来,也必定残破不堪,更何况是肉长的人心?一千多个日夜,早已血肉模糊!
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不与他商量!这个人就是个小骗子,让自己恨得牙痒痒,又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不能……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他非先疯了不可!
明定昏迷三年,醒来后强撑了一会,到底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萧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坐在床边守了很久,方才恋恋不舍地出来。
萧济轻手轻脚地关上主殿的门,示意丁斯时和刘有才跟上。两人默默对了个眼神,心里均是七上八下。
“老丁,”萧济着急地问,“朕看阿定精神还是不大好,只说了几句话便又睡过去,可有大碍?”
丁斯时捋捋山羊胡,笑道:“陛下请安心!二爷能醒过来,便是迈过了那道鬼门关,之后只需细心养着,应是无大碍的!”
萧济点点头,将丁斯时所说的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记下来,时不时又问上几句。
问到最后,连每日几时起几时睡,晒几个时辰太阳,喝几杯水都问清楚了。丁斯时口干舌燥,心想陛下竟有如此啰嗦的一面!好容易交待完,丁斯时一刻也不停地走了。
刘有才继续在下面候着,直站到双腿发疼,也不见萧济有什么指示。正当他不明所以的时候,只见萧济眼风一扫,刘有才瞬间起了一身冷汗,身体反应更快,已“噗通”跪了下去。
刘有才跪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萧济开口:“阿定是什么时辰醒的?”
刘有才立刻说:“回陛下,二爷醒来时是卯时末。”
“辰时过半朕才得到消息,为何不早报?!”
刘有才吓得趴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解释:“是二爷担心陛下误了朝堂之事,醒来第一句便吩咐奴才们等陛下下朝后再报。这……奴才死罪!”
“起来吧!”萧济淡淡地说。
“陛下恕罪!……嗯?”刘有才愣住了。
“你做得很好,”萧济的目光中再无冷意,却含着威压,“往后二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只需照做就好,明白吗?”
“是……是!”刘有才愣愣地点头。
“你是内监总领,你做到了,下面的人也得做到才行。”萧济意有所指地说,“今儿可是有人自私将话传到了朕这里。”
刘有才心中一凛,低头道:“奴才明白!”
君臣之间,总少不了忌惮。挚友之间,也难免有猜忌。甚至爱侣之中,也难保不会有隔阂。萧济身为一国之君,却对明定信任如斯,果真难得。刘有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味道,觉得不可置信。
“哦对了!”萧济扬起一抹笑,“过几日等阿定好一些,去将二姑娘抱来,送到二爷那里去。”
“是!”刘有才问,“二爷喜欢猫吗?”
萧济笑道:“那本来就是他的猫,朕替他养了这些年,也该还给他了!”
众所周知,陛下有一只极为喜爱的猫,名唤二姑娘。为了她,陛下还特意寻了一块上号的羊脂玉,请工匠打了一块祥云状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二”字,挂在二姑娘脖子上。
有此令牌,加之天子宠爱无度,此猫简直被惯得可以上天。不仅每日有专人打理毛发起居,在宫里更是通行无阻。有一次,此猫蹲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呼呼大睡,一众宫人不敢僭越,最后还是萧济亲自来,才把这只胆大包天的猫给抱下来。
搞了半天,二姑娘竟然是明二爷的猫!刘有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深知今后跟二爷有关的事情,不论大小,一律不能有丝毫马虎!
“哈哈哈哈哈哈!”明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孔轻这日休沐,听萧济说明定醒了,主动要进宫来看他。本来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别有一番闲致,直到刘有才抱来了二姑娘。
“哎哟!行了行了!有这么好笑吗?”孔轻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不好笑吗?!”明定笑出了泪花,指着二姑娘脖子上的玉牌说,“我们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怎么非要在玉牌上刻个‘二’?”
孔轻接了一句:“陛下奇思妙想,当真有趣!”
明定惊了:“仲宣兄,你怎么改性了?”他可是一直记得,孔轻之前说起萧济便是“一介武夫”这种评价。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陛下实在不容易!”
“来来来,正好你来了!”明定拉住孔轻,“这三年的事情,跟我好好说说!”
孔轻:“我来之前陛下特意叮嘱,不可让你劳神。”
明定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劳神的?你说我听,即便是劳神,也是劳你的神。仲宣兄,我看你又圆润了些,劳神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孔轻最受不了他这张嘴,站起来要揍他,被刘有才拉住:“孔大人,这可使不得!”
明定在一旁得意洋洋。孔轻看着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恃宠而骄,说的就是你!”
这三年来,明定昏迷,天子自苦,孔轻作为旁观者亦觉得痛苦非常。如今明定醒了,陛下心情大好,对官员都开始和颜悦色。前日有个官员办错了事情,皇上也只是口头责罚便算。
人活一遭,何必拘泥?孔轻心里早已接受天子与挚友之间的情谊。他重新坐下来,跟明定开始说这三年来的事情。
“陛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重整六司。”
大周朝文武百官之首为丞相,丞相领尚书台,掌丞天子,辅理万机。尚书台外并设六司,分别为布政署、军机处、天户府、建稷省、御史台和礼仪阁。
布政署是尚书台的秘书机构,掌人事,负责处理各路奏章,精选之后交由丞相处置,主官为大司吏。军机处总理天下军务,主官为大司马。天户府掌管财政收支、赋税、户籍、粮饷等事宜,主官为大司徒。建稷省负责基建农田水利,主官为大司农。御史台掌谏言、典狱、司法之事,主官为大司空。礼仪阁负责祭祀、宗教和文化事宜,主官为大司仪。
“大司吏是吕青原,当年明老大人的学生,与你相熟。”孔轻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给明定听,“建稷省是徐让在管,他本来是擅长此道,陛下知人善任。至于军机处嘛,现在是你学生当家。”
明定一愣,当年在戍戎,将军们姑且都可算做他的学生,孔轻指的是谁?”
“房昭靖!”孔轻及时解惑。
“竟是阿驹……”
这个名字瞬间将明定拉回最黑暗的日子,从戍戎回京路上的屡次劫杀。他清楚地记得,尚未及冠的房昭靖将他紧紧护在身后,用一己之躯为他挡开明枪暗箭。
房昭靖如今不过也只有二十出头,竟已扛得住大司马的重任。
孔轻赞叹道:“陛下登基之初,倭寇猖獗,东南沿海不堪其扰,海运一度停滞。大司马仅领轻骑一万,神出鬼没,七战七胜,大败倭寇。回程途中,还顺道清理了匪患,真乃天纵英才!”
明定听得一愣。孔轻接着说:“此战过后,众臣心悦诚服,朝中再无人敢对大司马指手画脚!但大司马出身不太好,有人为了抬他的出身,出主意说让他拜入程柏寒老将军门下,也算师出名门。你猜,他怎么说?”
明定:“将门一脉,这是好事,他能怎么说?”
孔轻摇摇头:“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师从明定,师恩重于山,片刻未敢忘!烛南,大司马是个忠义的人,你眼光太毒了!”
明定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衣衫褴褛,在戍戎郊外饱受欺凌的孩子,单薄的身躯,双眼却亮得惊人。他被那目光中的坚韧震惊,选择救下少年,而少年后来也拼死救了他。
因果轮回,自有天道。
“七战七胜……”明定眉间一蹙,“昭靖可曾有过败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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