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彧出了明府,折梅迎上来问:“三公子,谈得如何?”
萧彧坐上马车,盘算着与明定相谈的种种,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与他一开始的猜测相同,愈是宠臣,与天子愈是有嫌隙。外面看着天子对明定荣宠有加,赏赐不停。但若是真的信任,为何不曾归还明府旧物?可见这赏赐是故意给外人看的,内里拿着明府旧物做威慑,告诫明定要牢记前车之鉴,不可专权。
萧彧:“我说我夸赞那芙蓉盏的时候,他怎么笑而不答,原来是心有苦楚!”
折梅没听清:“三公子,您说什么?”
“没什么!”萧彧回过神来,“我说这个明定,和我想得倒是不太一样。”
他来明府之前设想过明定的态度,要么是闭门不见,要么最多客气敷衍一下,他原本也没抱什么明定能帮他的希望。但明定最后对他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天子强势,则臣子需示弱。明定给他的建议,倒是实话。
折梅:“三公子,您初来京城,对皇帝并不了解,不能明定说什么就信什么!三公子富有才名,万一明定是故意这么说,不让三公子出头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也不排除明定说的就是实话。”萧彧思忖片刻,“无论真假,我先按他说的试试!此人深不可测,正好可借此事探探他的底。”
萧彧回去之后不久,在驿馆称病。同时,关于楚三公子上京路上遭遇劫杀的消息,逐渐在京城蔓延。
天子听闻后大怒,将此案交给卢肃,命他仔细探查,务必将凶手揪出来,看看是谁敢在天子脚下行此等腌臜之事。同时考虑到萧彧才能,对他善加优抚,不仅封了他做建稷省的副司,还让他领了监察各地官道建设的差事。
时间一晃便是三个月,萧彧握着修路的实权,在朝中逐渐炙手可热。但他的顶头上司是徐让,是以很多事情办起来都有些掣肘。萧彧仔细思量一番,寻了个日子,又到明府来拜访。
明定立在廊下看二姑娘和点墨打架。点墨一双尖嘴利得很,从小受明岐熏陶,惯会讽刺挖苦,二姑娘这些年亦养得骄纵。这一猫一鸟碰到一起,天天打得毛发乱发。
见到萧彧进来,点墨叼着满口猫毛仰着脖子叫道:“短命贼!天杀的短命贼!“
萧彧:“……”
“家雀无状,三公子勿要见怪。”明定唤人奉茶,笑着替萧彧挑起帘子,“三公子请进。”
萧彧面色很快恢复正常,笑了笑说:“丞相救命之恩,萧某早该来拜谢!”
明定解开披风坐下:“三公子哪里的话?三公子如今是御前红人,时间紧俏。明某人门前冷落,岂敢劳三公子大驾?”
萧彧饮了一口茶,入口略显滞涩,不是上品,他犹豫着问:“怎会?陛下与丞相往日交情如此深厚……”
“三公子也说了,那是往日。”明定打断他,笑了笑,不再开口。
萧彧:“是我失言了!”
“如何能怪到三公子这里?”明定摇头叹道,“陛下雄心壮志,誓要四海宾服。但三公子也知道,我家早年去折腾过一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家破人忙!明某蹉跎已久,有我父兄前车之鉴,实在没有精力再去陪陛下折腾。陛下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把我放在了丞相的位子上。陛下天恩,说是我身子不好,各种政务并不经我手,只让我安心静养罢了。”
萧彧听得暗自心惊,他仔细想了想,发现确实不常在朝堂上见到明定,一旬大约能见到两三次,每次散朝之后明定也是匆匆就走了,并不像天子宠臣。况且他琢磨着明定的话,还品出了另一层意思。
“丞相方才说,陛下要折腾?不知……是指什么?”
炭火爆出一个火星。事有双面,一个人看着炙手可热,却不知早已被置于炭火之上。
“三公子是个聪明人,”明定淡淡一笑,“有些话,倒不必说得这么明白。”
一句话,将萧彧心中不可置信的猜测坐实,萧彧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辞。
萧彧心事重重地闭上眼。若是他猜测得没错,陛下确实还有要削藩的意思。只是这个明定的态度很是暧昧不明,听起来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堪堪中立,可有可无。
但萧彧的直觉告诉他,明定不简单。此人洞悉人性,深谙天子心思,每次与之打交道,总是有种心惊肉跳之感。他看似与世无争,但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带来腥风血雨。
萧彧回想起四年前,短短一个月,京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了天。如果放任明定在此,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变数。况且他的顶头上司徐让,也是明定的人。若是明定倒台,徐让则必受牵连,届时京城再无人可以限制他。
不管如何,明定绝不能留!
定兴元年冬,坊间逐渐蔓有传言,提及当朝丞相天命八字,“乱臣贼子,封侯拜相”一说广为流传,并多有百姓附和,说丞相“天资卓绝,可君可臣”。紧接着,九位言官联合上书弹劾,称丞相明定结交皇亲,言语间多有犯上之辞,且丞相为官不过半年,便在朝中广结朋党,收受贿赂。罪状列下来,竟是足足有十三条。
奏折递到御前,天子大怒,命御史台严查,同时将丞相明定禁足在府内,由禁军看管。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明定难得躲清净,趁着阳光正好,兴致勃勃地让季初、长赢将贵妃榻抬到院子里,自己躺着看书。
又暖又闲,看了没一会,明定觉得困乏,将书往脸上一盖,慢慢睡着了。“寤寐”在明定体内留下了印记,天气转凉后,明定双腿时不时疼痛难忍。槐序轻轻给明定按着腿,小声冲季初抱怨:“禁足令一下,咱们连门也出不去了!”
“守门的是梁钧,你想买什么,直接让他去买不就得了!”季初不以为然。
槐序想想是这么个道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开口道:“府里的旧物,陛下真的没有还给咱们吗?”
“……”
季初一脸无语地看着她:“二爷胡说八道演戏给那阿三看,你还当真啊?大内最好的东西斗都摆在咱家库房里头!再说了,老爷最烦陶体,家里哪里会收藏陶公的亲笔!”
点墨应景地叫道:“嘎!傻丫头!”
槐序:“……”
枉她担心了这么久!
季初同情地看着她:“你就好好给二爷按腿吧!瞎琢磨什么?这些事情是你能琢磨明白的?”
槐序不甘示弱地回嘴:“说得好像你明白似的!”
季初:“总归比你明白!”
点墨:“嘎!两个蠢蛋!都不明白!”
季初、槐序:“……”
两人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同时选择闭嘴。
萧济过来时,明定正睡得迷糊,季初和槐序两人哑巴一般瞪着对方不说话。萧济不明所以,悄悄冲槐序比了个手势,自己坐到槐序的位置,接着替明定揉膝。
腿上的力道一变,明定倒是清醒了,他轻笑了一声,说:“轻点儿!”
果然揉腿的人十分听话地放轻了力道。
“太轻了,用点儿力!”
“上面儿!”
“再往下一点点!”
这么反复折腾了几遍,萧济终于问:“玩够了吗?”
明定把盖在脸上的书往下拉了拉,露出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萧济,故作惊讶道:“微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话虽这么说着,人却没有一丁点儿要起身的意思。
“我的手艺怎么样?”
“天子的龙爪来给我按腿,自然是受用得很!”明定握住萧济的手,笑道,“陛下不是应该在宣政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你倒是知道我忙,自己反在这里躲清闲。”萧济手上动作不停,依然兢兢业业地给丞相大人揉腿。
“不是陛下让我闭门自省,不许出门的吗?”明定一脸无辜,“怎么反倒说我躲清闲,真是太无情了!哎!都说圣心难测,果然如此!”
“……”萧济幽幽地说,“真是委屈你了!”
季初取了软枕,明定坐起身靠着:“这个案子查得如何了?”
萧济冷笑着说:“萧彧为了扳倒你,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四年前我坏了楚国的好事,他心里窝着火呢!这把火憋了四年,可不得好好烧一烧!天子与我离心,我又行为不检,多好的机会啊!他肯定会抓住机会将我置于死地!”
萧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在朝中,他总归不安心。”
“是啊!所以我给他机会,让他扳倒我!”明定勾唇一笑,满是嘲讽,“若不如此,我们怎么能探清楚国在朝中的势力,讲他们连根拔起?”
这是萧济和明定早前就定好的计策。楚国在朝中布局多年,盘根错杂,势力众多,无从分辨。萧彧才智出众,是楚王智囊,其母去后,他在楚国地位微妙。萧济和明定决定从此人下手,先将他调离藩国,所以才会有那道修书的旨意。萧彧在楚国不受宠,楚国在朝中的布局又离不开此人,若是要选一人入京,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彧入京后孤立无援,明定则借着这个机会与其交好,点滴中暗示与天子不睦,令萧彧失去防备心。在此期间,明定效仿自污之法,收其贿赂,讲把柄递到萧彧手中,只等着他来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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