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渡姝身边跟着明月,两人还未靠近赵惜的书房,便闻到一股浓郁酒气。
“三奶奶,”明月有些踌躇,都说吃醉酒的男人最难相处,她心里不免在打鼓,
“三爷吃了酒,估摸着可能都歇下了,咱们,还要进去么?”
书房外候着的小厮已经去通传,黎渡姝捏了捏袖中的和离书,轻轻点一下头。
进到里头,赵惜原本双腿交叉于桌案上,看到黎渡姝,才皱着眉放下腿,他狠狠掐太阳穴,实在是昏昏沉沉。
“你来做什么?”
莫非是黎渡姝听到他母亲大夫人暗中的授意,想过来跟他圆房?
赵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果然,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就是这般没脸没皮。
可他一抬眼,却不由愣住。
黎渡姝没有穿素色衣裳,她身上着绯色织锦芍药衣,更衬得肤色白皙,肌理细腻,臻首娥眉,双眼却不顾盼有神。
赵惜撇撇嘴,这料子哪儿有他给清舒的云锦名贵。
不过……黎渡姝穿赤色,倒别有一番小女儿姿态,只是不知道,黎渡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特意穿正妻的颜色出现在他面前。
估计是她独守空房,寂寞了。
赵惜很自信,嘴角勾起。
“明月告诉我,三爷昨日派了个小厮传话,让我今儿晌午用过饭后来书房,说三爷有话。”
黎渡姝语气淡淡,眼眸半垂,说话细声细气,身上是赵惜没有的书卷气。
赵惜是一个自认跟秀才说不清的兵,心里对黎渡姝更多了几分不屑。
然而,大夫人那番需要将军府助力的话仍在耳边。
赵惜低头看向桌案内暗格,想想里面的药粉,他咬牙,闭上眼,“母亲说我这几日冷落了你,今晚到你那里安歇。”
“听闻兰香苑来了新厨子,那里的吃食应该比梅香苑好。”
赵惜啧一声,“又不是为了吃才去你那儿的。”
“那三爷是为何,”黎渡姝淡淡扫他一眼,漠然道,
“不会是吃外头的东西腻味了,开始念着家里的好了吧。我记得三年前,三爷就曾说过,彼此互不打扰。”
赵惜脸上青白一片,没想到是三年前的自己狠狠打了自己的脸,他眼珠一转。
“那婚书也说得清清楚楚,这三年内,你得对我有求必应。”
“麻烦三爷看看日期,”黎渡姝一挥手,后边儿明月呈上有些泛黄的婚书,
“这三年的期限,昨日已截止,这三年我孝顺公爹和婆母,该寄的家书和平安符一个不落,也常为三爷祈福,
“条件俱已满足,还请三爷看最后一条,或者三年内我乖顺,则能得三爷名下铺子一间。”
赵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攥紧拳头,麦色额角上青筋跳得欢快。
好得很。
这个出身卑微,却生生占了十几年将军府大小姐身份的女人,只不过是在他赵惜面前装乖弄巧,想得那间铺子罢了。
桌案下的暗格被不着痕迹推回去,赵惜阖眸,“可以,你自己选。”
黎渡姝摸出一份单子,递过去,“这是三爷名下的铺子,我想要城东那家典当行。”
赵惜睨一眼单子,不伸手接。
他脸色沉下来,黎渡姝还真要,要的还是城东那家生意兴隆的典当行。
典当行大多背后有靠山,基本稳赚不亏。
现如今京城典当行已然不缺,若是上报要再开新的典当行,上边不会批准。
赵惜皱眉,“这家典当行生意好,你又不通营生,给了也是浪费,倒不如拿间成衣铺子,逢年过节裁几件衣裳穿。”
成衣铺子是赵惜名下最不赚钱的营生,一来没名气,二来价格贵,三来京城那块地成衣铺子多,竞争极其激烈。
要是拿了,即使不吃油糕,也会沾得满手油。
黎渡姝故作可怜,低眉垂眸,“三爷认为,我不该提要求么?”
“不是这个意思,”赵惜眉心蹙得更紧,“你非要那家典当行不可?”
即使给一间铺子是私底下约定,赵惜爱惜名声,不想被人捉了毛病去。
赵惜略闭闭眼,是他看走眼了,黎渡姝分明不是宽厚谦卑的主儿,而是斤斤计较之徒。
估计她是一早就看上那家城西的典当行,故意挑他赵惜带唐清舒回来的时候才开口。
赵惜再次睁眼,眸底划过一抹算计,“算了,给你也未尝不可,只今晚到梅香苑宿,你准备好。”
“是,”黎渡姝笑容慢慢浮现,她跟赵惜始终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不像夫妻,倒好似陌生人,
“三爷,我想合离。”
赵惜看向黎渡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他修长指节曲起,敲了几下桌面,沉吟许久。
黎渡姝莫非是察觉到什么了,这才跟他说,要合离。
昨日清舒是跟他提过一嘴,梅香苑的下人,大多都跑到兰香苑来了。
“你若是嫌苑中无人,”赵惜自认为看透黎渡姝虚伪本质,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我再让母亲给你便是,不必张口闭口就拿合离来压人。”
黎渡姝摇一下头,她表情娴静,口中的话却惊人,“三爷,三年前,我是为利而来,
“这三年,我所求不过是城西那家典当行,三爷给了,我自然不好再继续占着三奶奶这个位置。”
赵惜心尖一动,正好可以给他的清舒腾出个正妻之位来。
但看黎渡姝那副淡然的表情,赵惜没来由心底涌上一股烦躁。
黎渡姝,当真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当初,她明明是心悦他,才嫁过来的。
三年前,黎渡姝于五福寺救下赵妍,尚未把衣裳这些换好,赵惜便没再戴银面具,过来给她遮掩外男,半护送黎渡姝回未烧毁的禅房。
那时候,黎渡姝看他的眼里有光亮,好似初生朝阳,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可现在,他无论怎么瞧,黎渡姝眼底都是平静潭面,不会再起波纹。
“随你,”赵惜梗着脖子不肯示弱,他抬手,“合离书给我,我公务繁忙,得空了再签。”
黎渡姝行礼欲告辞,赵惜叫住她,“等等,你就不想知道你娘如今怎么样了?”,他压低声音,“你那痴傻的亲娘。”
绯色衣袖随风鼓荡,黎渡姝在明媚日光中回眸。
“三爷说这个,”黎渡姝略一歪头,眼眸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几分不解,
“是知道我娘近日的情况吗?”
赵惜对这一干事宜完全不知,只莫名想要一个借口,拖住黎渡姝的脚步。
他绷紧下颚,拳头握住又松开,“你跟我参加五日后的将军府宴席,我就告诉你。”
黎渡姝面上一派从容,却没应声。
她手下的清风消息灵通,要打探消息并不难。
至少比赵惜这个离京三年的人容易。
“别忘了,”赵惜扬了扬手中和离书,“我还没签字,之前那份婚书依旧有效,你还得守好三奶奶的本分。”
“三爷所言有理,”黎渡姝嘴角笑意慢慢淡下去,“将军府的宴会我会出席,也盼三爷尊重兰香苑那位的心思,今夜莫要来梅香苑用饭了。”
盯着那窈窕背影,赵惜不自觉打开暗格,正摩挲着那包秘药。
其实,黎渡姝长得不差,只……比先前憔悴了些。
“三爷,”小厮声音急急在外边儿响起来,“兰香苑那边说表小姐身子不适,让您去瞧瞧。”
“请府医。”赵惜将和离书一气儿塞进暗格,即刻起身。
梅香苑。
明月正满面忧愁,想着三奶奶日后的路要怎么走,蓦地在月洞门附近看到一高瘦人影,她眉心即刻舒展开。
“清风姐姐,你终于回来啦!”
清风女生男相,身量比明月高了一个头不止,她大部分时间在外,以男子身份替黎渡姝探听消息。
“三奶奶,”清风朝黎渡姝行礼,向明月弯一下嘴角,
“庄子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有密报,将军府二爷病重,在宫里医治。”
清风顿一下,抬手指天,讳莫如深道,“看宫里的意思,二爷若能救回,会有重赏。”
清风口中的二爷姓卫,跟黎渡姝完全无血缘关系,是将军府嫡长孙,大房所出的战神卫雪酩。
黎渡姝垂眸不言,出征前卫雪酩官居怀化大将军,正三品。
如今还要加封,得超越将军府那位已然赋闲的老爷子了。
午后日头毒,黎渡姝站了一会子,鼻塞头昏的症状全来了,只得先回去歇下。
因着已经跟赵惜提过合离,黎渡姝身上的病来得快,持续久,但现在竟也慢慢好转了。
“三奶奶,”明月挤眉弄眼走进来,把精致请帖大咧咧往桌上一摆,
“这将军府的宴席啊,那二小姐还特意邀请了您呢,帖子都叫我送进来了。”
“无妨。”
二小姐卫渡嫣只不过是想看她吃瘪罢了,毕竟永安侯府表小姐有孕,又住到侯府里的这件事儿,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清风为黎渡姝插上一根珊瑚珠花簪,“三奶奶,伺候着您母亲的婆子已经进京了。”
“好。”
将军府。
今日乃卫渡嫣生辰宴,但宴席如此大派头,并非为她一个小辈,而是为着身体转好,从宫里回来的卫二爷,如今的卫国公。
赵大夫人自然也要带赵妍过来,美其名曰走走亲家,实际上则谋算着趁机让赵惜找个好差事。
黎渡姝走到马车附近,不见赵惜身影,他身边小厮不紧不慢报,“三爷在兰香苑还有事,还请三奶奶先下来,马车小,坐不了这么多人。”
明月眉头一皱,正想喝一句“欺人太甚,京城好些的马车早被租去了,现下哪儿还能租到”,被黎渡姝一个眼神制止。
“无妨,”黎渡姝神情敛下去,她小声吩咐清风,
“去闻音阁,要一架普通马车即可。”
将军府。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停下,黎渡姝扶着明月的肩膀,踩小凳下来,一望,那婆子已经等着了。
宴席分两边,一道屏风隔开男女。
黎渡姝跟卫二夫人问好,免不得遭卫渡嫣怪声怪气。
“今日姐夫怎么没跟着来,别是陪新人去了吧?”
赵大夫人和赵妍也在。
赵妍跟卫渡嫣交好,自是不会帮着黎渡姝,“我哥跟清舒姐才般配,当然不会陪假嫂子来。”
旁边宾客侧目,赵大夫人面上过不去,扬起手掌作势要打。
“说什么胡话?”
赵老夫人喜欢黎渡姝,一向看不惯唐清舒,要是传出去,清舒还怎么进侯府的门?
“假的就是假的,”赵妍小脸红红,声音弱了几分,只黎渡姝几人能听到,
“她不是将军府千金,也不是我哥承认的妻子。”
场面霎时无声,卫老夫人此时到场,目光敏锐,冷冷扫向赵妍。
赵大夫人一咬牙,啪一下打了赵妍身后,恨恨道,“叫你这么说你的救命恩人!”
赵妍没这么羞辱过,哇一声哭出来。
笃笃,卫老夫人手杖拄地,“怎么了这是。”
“亲家老夫人,”赵大夫人想着给赵惜寻好差事,连连赔罪,
“妍儿年纪小,童言无忌,还请您多担待。”
卫老夫人只沉沉应一声“嗯”,没有责罚。
黎渡姝并不奇怪。
卫老夫人最宝贝她的嫡长孙。
至于黎渡姝,卫老夫人只是不想将军府的名声被她黎渡姝毁掉,才装模作样说赵妍一句。
“祖母,”卫渡嫣揽着卫老夫人肩膀撒娇,
“什么时候开席呀?我都饿了。”
卫老夫人一脸慈爱,“不急,等酩儿回来。”
旁边人见卫渡嫣娇憨,又是一阵善意的笑。
没有人知道,卫渡嫣曾一次一次利用黎渡姝痴傻的秦慕,欺辱黎渡姝,表情狰狞。
无人在意的角落,黎渡姝悄然离席。
府内不便,清风将黎渡姝及婆子几人引到大门外僻静处,便施施然望风去。
“三奶奶,”这婆子照顾黎渡姝那痴傻的娘,她搓着手掌,
“夫人一切都好。”
可能知道黎渡姝不便久见,婆子言简意赅。
黎渡姝的妹妹武学颇有天分,女扮男装到武学堂,能打一群同门。
只是黎渡姝亲父涉赌成性,银子又亏了不少去。
“有劳了,”黎渡姝一个眼神,旁边明月将准备好的包袱和钱袋递过去,
“还烦您多关照。”
“诶,应该的。”婆子掂量一下单独给她的赏钱,眉开眼笑。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一架金丝楠木马车上悬宫铃,由两匹朝将军府疾驰而来。
炎炎日正午,灼灼花欲燃。
马车所经之处留下沁骨冷香,一角挂金铃,叮咚脆响,折出亮色光芒,一看便知来人身份非凡。
将军府大门,老管家带着仆从恭恭敬敬撑了伞候着。
骏马扬蹄,咴鸣几声,一只男人的手掀开车帘,随即一中年男子撑好银浮屠顶的遮阳伞,打起帘子。
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江叔手上,清隽男人弯身,自车厢出。
他面颊似玉,着常服,眉眼锋锐,却很违和地,眉宇间萦绕着一股病气。
炎炎日正午,灼灼花欲燃。——《夏花明》韦应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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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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