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药香

黎渡姝后颈冷汗起了。

她迅速环视一圈,见回廊老旧,柳树久无人修剪,才确认她自己来到了偏僻北苑。

一个传言闹脏东西的地方。

小时候,卫二夫人就叮嘱黎渡姝不要往北苑跑,免得冲撞,影响长身子。

后边卫渡嫣得卫二夫人关注,黎渡姝暂时被“解禁”,却也过了好奇的年龄,不会到处乱窜。

鼓起勇气,黎渡姝左手撑住墙,一回眸,撞见一片白。

一口气窒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黎渡姝没控制好腿脚,一阵踉跄。

一股力道揪住她领口,拎鸡崽似的,把黎渡姝往上提,脚跟离地,只足尖还勉强碰到地面。

下意识闭眼,黎渡姝双足悬空,方才觉得不对。

如果是……碰到那种东西,无缘无故,人家也没这么好心帮她站稳才是。

纤长睫羽轻颤,黎渡姝白皙眼角沾上薄粉,一吸气,那股沉郁药香深入五脏六腑。

病人?

这股沉郁的药气,分明是卫二爷……卫国公卫雪酩。

一道低沉嗓音带着沙哑,自黎渡姝身后来,几乎擦她耳边过,“站稳。”

语气低醇,落到黎渡姝耳中,莫名熟悉。

黎渡姝蓦地睁眼,肩膀绷直,撞进卫雪酩眼底深渊。

男人墨眸深邃,定定看人,不会给人以专注之感,倒好似被当成货品,被那薄凉眼神挑拣,不由得让人寒毛倒竖。

提起黎渡姝领子那股劲松下来,黎渡姝双脚完全着地,后退一步,那颗心才落回肚子。

“国公爷。”

她率先挪开视线,垂首行礼,揪紧的帕子放松几分。

卫雪酩身量高,眼神沉,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语气也严肃,“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晃?”

莫名有种逃学被夫子抓到的窘迫感,黎渡姝藏了藏袖中纸钱,果断胡言。

“无事,一时换地方不适应,出来走走。”

江叔一脸和善,流露出恰似其分的好奇,“这么晚了,大小姐不回屋,也不叫人跟着?”

额间慢慢有汗渗出,黎渡姝首次觉得江叔和善关心人的性子也不好。

她抿唇不言,实在没脸说自己是偷溜出来的,没告诉任何人。

“怎么跑这里,可算找着了。”

不远处,那白衣女子身侧跑来小婢女,短暂吸引江叔的视线,黎渡姝这才得喘息之机。

清隽男人黑沉目光下垂,从黎渡姝微微发汗的脖颈,一直坠到她不断捏帕子的柔夷。

奇怪。

上回见她,她好像也在紧张。

他,有这么让人害怕?

“大小姐这是吓坏了罢,”江叔觉出两人间气氛不太对,笑呵呵打圆场,没看到身后他主子逐渐黑沉的眼眸,

“那是大姑奶奶,时常发癔症,就住在这北苑,大小姐要是怕,以后少来便是。”

卫雪酩突兀插话,“江叔”,他足尖一转,极具压迫感的正脸离开,只留下宽阔肩背和窄腰,“走了。”

觉得自己主子莫名其妙,江叔也没多想,只武断认为他们国公爷不喜应酬,大抵是不想跟黎渡姝纠缠这般久。

江叔不得不抬腿跟上去,走了两步还回头,叮嘱黎渡姝。

“大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屋。”

黎渡姝颔首,见那给人以压力的清隽男人身影消失,她才行至河边一偏僻凉亭附近,不起眼的小土包,摸出怀中纸钱。

这是黎渡姝悄悄给乳娘莫妈妈设的衣冠冢。

微黄纸钱被烫得卷起来,很快,火舌舔过去,大部分都化作灰烬。

卫雪酩步子大,又快,江叔急急追赶,就听男人冷冷道。

“多言,管闲事,领二十军棍。”

江叔不敢忤逆,只悻悻,“等您回屋服了药,在下自会去领罚。”

“讨价还价,”凉风起,卫雪酩咳一声,肩膀微颤,冷白面庞也多了一分血色,

“她一个女子尚能走夜路,我走不得,再加十军棍。”

江叔只得闭了嘴,丧家犬似的夹起尾巴,领罚去了。

黎渡姝看着纸钱没入火光中,瞳眸间的焦距也缓缓涣散。

夫君无情,跟其他女子有了孩子。

不过,既然已经提过合离,那,他们的事情,合该本就与她无关。

风儿轻扬,吹起黎渡姝发丝,她随手挽的髻半散落,黎渡姝方才惊觉,在卫雪酩跟前,她失了礼数。

怪道,卫雪酩蓦地离开,还硬要江叔走。

她已经是将军府的出嫁女,自然是跟卫雪酩之间没什么纠葛最好。

夜半,两人被撞见,她黎渡姝又发髻散乱,实在是要说不清了。

火光间,莫妈妈慈祥面容几度浮现,黎渡姝痴痴望着,几乎要怪了。

原以为莫妈妈给她安排的,是天定良缘,现下看来,莫妈妈是看走了眼。

缠绵风儿打着旋儿,卷起纸币余烬,颤巍巍往天上带。

由远及近,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破开夜色,竟是直直往这凉亭中来。

忙用手掬一捧土,盖住残烬,黎渡姝一闪身,轻车熟路躲进凉亭后高大花丛,融入茫茫夜色中。

透过缝隙,黎渡姝又看到那醒目而熟悉的一身素袍,那人外披云锦八宝披风,拢出修长身子。

不是卫雪酩,还能是谁。

他坐姿随意,两条长腿径自往外伸,左手搭在凉亭木靠处,任凭面庞被柔和月色沁染。

黎渡姝在暗处屏住呼吸,纤长睫羽沾着些潮湿,聚焦在凉亭中间那人脸上。

她这个角度,只能瞧到卫雪酩侧颜。

男人山根笔挺,眉心到鼻尖能轻而易举连成一条线,下颚线明显,连带着那颗锋锐喉结也格外醒目。

其实仔细看,这位大祈前战神也能称得上一句“天生丽质”。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边疆多年,风雪不改卫雪酩的容颜,因着在病中,卫雪酩面色当真似雪一般苍白。

黎渡姝从小就不敢仰望这位“大哥”,应该说,整个将军府也没有几个人有胆子仔细打量他。

卫大夫人出身太傅府,承陛下旨意嫁进将军府,很长一段日子,乃是将军府最瞩目的存在。

卫雪酩出生后,才是真正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早早识字,十七那年,成了京城最年少的状元郎。

在西域战事吃紧,大祈无人能用时,也是卫雪酩挺身而出,替祖父出征。

这般传奇的人物,黎渡姝却通过闻音阁得来消息,卫雪酩身子伤及根本,大抵是不中用了。

更为讽刺的是,这位国之柱石是不少目不识丁老百姓敬仰的对象。

同时,也是大祈震慑其他国的大凶器。

以至于即使卫雪酩病重,宫里也把消息藏得极好,且,不许张贴皇榜求医。

咯吱咯吱,有人碾碎地上落叶,于暗夜中往凉亭而来。

黎渡姝抬眸,在暗处凝视卫雪酩侧颜,见一丝月晕给那云锦八宝披风镀银,她不禁感慨。

清晖、凉亭和美人,着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若是没有那靠近之人的打扰,就更是完美了。

来人是着淡粉衣裳的婢女,腰肢盈盈一握,迈步时身形曼妙,摇曳生姿。

黎渡姝眸光一凝,认出是卫二姑奶奶身边侍奉着的秋分。

“二爷,”秋分盈盈福身,音调软得跟春水一般,

“我们小姐在桥头,邀您一叙。”

一个婢女尚且音调魅人,不知道她后边那个主子得厉害成什么样。

卫雪酩跟尚未出嫁的卫二姑奶奶,两人,半夜,桥头相会。

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多想。

黎渡姝往隐蔽处更藏了些,确信将军府真乱,她不是贵府千金,其实也蛮好。

出乎意料,卫雪酩没有应答,他眼睑下垂,遮住眸底光华,叫人瞧不真切。

秋分缓缓抬步,行至卫雪酩一个身位旁,手指轻轻勾住他衣袍一角。

“二爷,”秋分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莫要让姑奶奶等久了。”

卫雪酩仍旧端坐,跟那莲花台上的金身像一般,无悲无喜,语气不见半点波动。

“本国公不做背弃道德之事。”

男人音调寒凉,恰如同暗夜卷来的风,忽忽悠悠,叫人心底尚存的余温都要被刮了去。

秋分没有说话,她缓缓加重扯卫雪酩外袍的力度,圆瞪一双眼,借月色看清他真面容。

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大部分都爱偷吃。

年纪大了,无人抒解,那便更是如同烈火燎原,一次尝到甜头,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传闻卫国公不近女色,实际上他为人淡漠,男女都难近身。

这些年侍奉在身侧的,仅有一个尚未婚配的江叔。

为此,京中甚至传出留言,说这两人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云云。

当然,风言风语很快便消失无踪,不知道是本人心虚,亦或是遭受威压。

秋分的手已经往卫雪酩领口去,她坚信,卫雪酩会被她的魅力所折服。

就算没有,等下她只要大喊,惹人来,无论如何,最差也能收到二爷名下,做个通房。

然而,事实是,秋分的手尚未碰到那花纹繁复的领口,就整只手臂起了寒毛。

只见一匕首,泛着寒光,无声无息横在她手指前,风一吹,轻松割断秋分手指背几根汗毛。

秋分战战兢兢抬眼,对上比刀刃出鞘还令人恐惧的眼神。

“啊——”

女人的惨叫声划破天空,霎时间戛然而止。

黎渡姝看得分明,秋分被男人点了哑穴。

那双不久前才给黎渡姝要过莲子心茶的薄唇,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秋分连滚带爬,下意识跑起来,手脚并用,竟直直往黎渡姝在的地方撞过去。

“啪,”黎渡姝还没出声,秋分就瞪圆一双眼,奋力打了花丛好几下,她若是能开口,定会放声大嚷,

“鬼啊!”

被这么一闹闹,凉亭里,清隽男子缓缓抬眸,他那双眼冰凉似水,瞧一下,能让人心底都在打颤。

秋分狗刨一样爬走,唯留黎渡姝跟卫雪酩面面相觑。

准确来说,是她在暗处按兵不动,静静观察卫雪酩,而男人仍旧淡定自若,修长指节一下一下,敲在木质扶手。

那股淡淡药香又开始把黎渡姝席卷,就像不久前那般。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饮中八仙歌》杜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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