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渡姝后颈冷汗起了。
她迅速环视一圈,见回廊老旧,柳树久无人修剪,才确认她自己来到了偏僻北苑。
一个传言闹脏东西的地方。
小时候,卫二夫人就叮嘱黎渡姝不要往北苑跑,免得冲撞,影响长身子。
后边卫渡嫣得卫二夫人关注,黎渡姝暂时被“解禁”,却也过了好奇的年龄,不会到处乱窜。
鼓起勇气,黎渡姝左手撑住墙,一回眸,撞见一片白。
一口气窒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黎渡姝没控制好腿脚,一阵踉跄。
一股力道揪住她领口,拎鸡崽似的,把黎渡姝往上提,脚跟离地,只足尖还勉强碰到地面。
下意识闭眼,黎渡姝双足悬空,方才觉得不对。
如果是……碰到那种东西,无缘无故,人家也没这么好心帮她站稳才是。
纤长睫羽轻颤,黎渡姝白皙眼角沾上薄粉,一吸气,那股沉郁药香深入五脏六腑。
病人?
这股沉郁的药气,分明是卫二爷……卫国公卫雪酩。
一道低沉嗓音带着沙哑,自黎渡姝身后来,几乎擦她耳边过,“站稳。”
语气低醇,落到黎渡姝耳中,莫名熟悉。
黎渡姝蓦地睁眼,肩膀绷直,撞进卫雪酩眼底深渊。
男人墨眸深邃,定定看人,不会给人以专注之感,倒好似被当成货品,被那薄凉眼神挑拣,不由得让人寒毛倒竖。
提起黎渡姝领子那股劲松下来,黎渡姝双脚完全着地,后退一步,那颗心才落回肚子。
“国公爷。”
她率先挪开视线,垂首行礼,揪紧的帕子放松几分。
卫雪酩身量高,眼神沉,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语气也严肃,“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晃?”
莫名有种逃学被夫子抓到的窘迫感,黎渡姝藏了藏袖中纸钱,果断胡言。
“无事,一时换地方不适应,出来走走。”
江叔一脸和善,流露出恰似其分的好奇,“这么晚了,大小姐不回屋,也不叫人跟着?”
额间慢慢有汗渗出,黎渡姝首次觉得江叔和善关心人的性子也不好。
她抿唇不言,实在没脸说自己是偷溜出来的,没告诉任何人。
“怎么跑这里,可算找着了。”
不远处,那白衣女子身侧跑来小婢女,短暂吸引江叔的视线,黎渡姝这才得喘息之机。
清隽男人黑沉目光下垂,从黎渡姝微微发汗的脖颈,一直坠到她不断捏帕子的柔夷。
奇怪。
上回见她,她好像也在紧张。
他,有这么让人害怕?
“大小姐这是吓坏了罢,”江叔觉出两人间气氛不太对,笑呵呵打圆场,没看到身后他主子逐渐黑沉的眼眸,
“那是大姑奶奶,时常发癔症,就住在这北苑,大小姐要是怕,以后少来便是。”
卫雪酩突兀插话,“江叔”,他足尖一转,极具压迫感的正脸离开,只留下宽阔肩背和窄腰,“走了。”
觉得自己主子莫名其妙,江叔也没多想,只武断认为他们国公爷不喜应酬,大抵是不想跟黎渡姝纠缠这般久。
江叔不得不抬腿跟上去,走了两步还回头,叮嘱黎渡姝。
“大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屋。”
黎渡姝颔首,见那给人以压力的清隽男人身影消失,她才行至河边一偏僻凉亭附近,不起眼的小土包,摸出怀中纸钱。
这是黎渡姝悄悄给乳娘莫妈妈设的衣冠冢。
微黄纸钱被烫得卷起来,很快,火舌舔过去,大部分都化作灰烬。
卫雪酩步子大,又快,江叔急急追赶,就听男人冷冷道。
“多言,管闲事,领二十军棍。”
江叔不敢忤逆,只悻悻,“等您回屋服了药,在下自会去领罚。”
“讨价还价,”凉风起,卫雪酩咳一声,肩膀微颤,冷白面庞也多了一分血色,
“她一个女子尚能走夜路,我走不得,再加十军棍。”
江叔只得闭了嘴,丧家犬似的夹起尾巴,领罚去了。
黎渡姝看着纸钱没入火光中,瞳眸间的焦距也缓缓涣散。
夫君无情,跟其他女子有了孩子。
不过,既然已经提过合离,那,他们的事情,合该本就与她无关。
风儿轻扬,吹起黎渡姝发丝,她随手挽的髻半散落,黎渡姝方才惊觉,在卫雪酩跟前,她失了礼数。
怪道,卫雪酩蓦地离开,还硬要江叔走。
她已经是将军府的出嫁女,自然是跟卫雪酩之间没什么纠葛最好。
夜半,两人被撞见,她黎渡姝又发髻散乱,实在是要说不清了。
火光间,莫妈妈慈祥面容几度浮现,黎渡姝痴痴望着,几乎要怪了。
原以为莫妈妈给她安排的,是天定良缘,现下看来,莫妈妈是看走了眼。
缠绵风儿打着旋儿,卷起纸币余烬,颤巍巍往天上带。
由远及近,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破开夜色,竟是直直往这凉亭中来。
忙用手掬一捧土,盖住残烬,黎渡姝一闪身,轻车熟路躲进凉亭后高大花丛,融入茫茫夜色中。
透过缝隙,黎渡姝又看到那醒目而熟悉的一身素袍,那人外披云锦八宝披风,拢出修长身子。
不是卫雪酩,还能是谁。
他坐姿随意,两条长腿径自往外伸,左手搭在凉亭木靠处,任凭面庞被柔和月色沁染。
黎渡姝在暗处屏住呼吸,纤长睫羽沾着些潮湿,聚焦在凉亭中间那人脸上。
她这个角度,只能瞧到卫雪酩侧颜。
男人山根笔挺,眉心到鼻尖能轻而易举连成一条线,下颚线明显,连带着那颗锋锐喉结也格外醒目。
其实仔细看,这位大祈前战神也能称得上一句“天生丽质”。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边疆多年,风雪不改卫雪酩的容颜,因着在病中,卫雪酩面色当真似雪一般苍白。
黎渡姝从小就不敢仰望这位“大哥”,应该说,整个将军府也没有几个人有胆子仔细打量他。
卫大夫人出身太傅府,承陛下旨意嫁进将军府,很长一段日子,乃是将军府最瞩目的存在。
卫雪酩出生后,才是真正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早早识字,十七那年,成了京城最年少的状元郎。
在西域战事吃紧,大祈无人能用时,也是卫雪酩挺身而出,替祖父出征。
这般传奇的人物,黎渡姝却通过闻音阁得来消息,卫雪酩身子伤及根本,大抵是不中用了。
更为讽刺的是,这位国之柱石是不少目不识丁老百姓敬仰的对象。
同时,也是大祈震慑其他国的大凶器。
以至于即使卫雪酩病重,宫里也把消息藏得极好,且,不许张贴皇榜求医。
咯吱咯吱,有人碾碎地上落叶,于暗夜中往凉亭而来。
黎渡姝抬眸,在暗处凝视卫雪酩侧颜,见一丝月晕给那云锦八宝披风镀银,她不禁感慨。
清晖、凉亭和美人,着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若是没有那靠近之人的打扰,就更是完美了。
来人是着淡粉衣裳的婢女,腰肢盈盈一握,迈步时身形曼妙,摇曳生姿。
黎渡姝眸光一凝,认出是卫二姑奶奶身边侍奉着的秋分。
“二爷,”秋分盈盈福身,音调软得跟春水一般,
“我们小姐在桥头,邀您一叙。”
一个婢女尚且音调魅人,不知道她后边那个主子得厉害成什么样。
卫雪酩跟尚未出嫁的卫二姑奶奶,两人,半夜,桥头相会。
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多想。
黎渡姝往隐蔽处更藏了些,确信将军府真乱,她不是贵府千金,其实也蛮好。
出乎意料,卫雪酩没有应答,他眼睑下垂,遮住眸底光华,叫人瞧不真切。
秋分缓缓抬步,行至卫雪酩一个身位旁,手指轻轻勾住他衣袍一角。
“二爷,”秋分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莫要让姑奶奶等久了。”
卫雪酩仍旧端坐,跟那莲花台上的金身像一般,无悲无喜,语气不见半点波动。
“本国公不做背弃道德之事。”
男人音调寒凉,恰如同暗夜卷来的风,忽忽悠悠,叫人心底尚存的余温都要被刮了去。
秋分没有说话,她缓缓加重扯卫雪酩外袍的力度,圆瞪一双眼,借月色看清他真面容。
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大部分都爱偷吃。
年纪大了,无人抒解,那便更是如同烈火燎原,一次尝到甜头,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传闻卫国公不近女色,实际上他为人淡漠,男女都难近身。
这些年侍奉在身侧的,仅有一个尚未婚配的江叔。
为此,京中甚至传出留言,说这两人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云云。
当然,风言风语很快便消失无踪,不知道是本人心虚,亦或是遭受威压。
秋分的手已经往卫雪酩领口去,她坚信,卫雪酩会被她的魅力所折服。
就算没有,等下她只要大喊,惹人来,无论如何,最差也能收到二爷名下,做个通房。
然而,事实是,秋分的手尚未碰到那花纹繁复的领口,就整只手臂起了寒毛。
只见一匕首,泛着寒光,无声无息横在她手指前,风一吹,轻松割断秋分手指背几根汗毛。
秋分战战兢兢抬眼,对上比刀刃出鞘还令人恐惧的眼神。
“啊——”
女人的惨叫声划破天空,霎时间戛然而止。
黎渡姝看得分明,秋分被男人点了哑穴。
那双不久前才给黎渡姝要过莲子心茶的薄唇,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秋分连滚带爬,下意识跑起来,手脚并用,竟直直往黎渡姝在的地方撞过去。
“啪,”黎渡姝还没出声,秋分就瞪圆一双眼,奋力打了花丛好几下,她若是能开口,定会放声大嚷,
“鬼啊!”
被这么一闹闹,凉亭里,清隽男子缓缓抬眸,他那双眼冰凉似水,瞧一下,能让人心底都在打颤。
秋分狗刨一样爬走,唯留黎渡姝跟卫雪酩面面相觑。
准确来说,是她在暗处按兵不动,静静观察卫雪酩,而男人仍旧淡定自若,修长指节一下一下,敲在木质扶手。
那股淡淡药香又开始把黎渡姝席卷,就像不久前那般。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饮中八仙歌》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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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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