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半

卫雪酩终于开口,他眼帘微抬,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气势威严,淡淡一句话,便给赵惜一种抬不起头的窒闷感。

传言卫雪酩怜贫惜弱,路遇面黄肌瘦的老百姓,都会让人给些干粮和碎银子。

他还很有原则,不拿部下的钱粮充热心。

那些干粮和碎银子,都是卫雪酩自带的,用完就没了。

此前赵惜对卫雪酩认识不多,现下他瞪一眼端坐席上的黎渡姝,眼中的火气都要喷出来。

这个黎渡姝,不懂得自己维护好他的面子就算了,还偏偏让卫国公看到,这让卫国公怎么想他赵惜?

“都是我不好,”唐清舒眼见赵惜把酒喝完,心中松动,抬帕子抹眼泪,

“要不是我突然肚子疼,惜哥哥也不需要陪我,就不会让三奶奶一个人了。”

赵惜连忙顺着唐清舒的话说下去,“那可不是么,国公,舒儿正是敬仰您的风采,这才不顾身子也要来。”

往后面一瞥,赵惜语气凉薄几分。

“三奶奶原是说了可以自己来的,许是恶仆刁难,这才被拦在了外头。”

黎渡姝眉目不变,一口荷花酥入口,尽是苦涩。

三年夫妻,即使感情不深,在外人面前,赵惜仍旧不愿给她留几分薄面。

世家大族的宗妇,哪里有和夫君先后入席的道理。

赵惜说她可以自己来,不过是暗讽她黎渡姝不顾名节规矩罢了。

“三奶奶,”唐清舒抚一下肚子,一脸苍白隐忍,

“国公爷是你的哥哥,你好歹,也说句话。”

唐清舒的话语或许无心,却简直要把黎渡姝架到火堆上烤。

卫雪酩如今功成名就,获封国公,无数人想攀亲附贵,今日宴席,将军府连山旮旯里的亲戚都巴巴跑来了。

可一看到男人黑沉眉眼及周身肃谨气度,竟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攀谈。

有大胆的几个,全都被江叔笑着拦住,“国公暂且没有空闲,若是各位大人要借一步说话,可以向国公府递帖子。”

再不机敏的人都会意了,这位常年在外戍边的战神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不想沾这京城的浑水。

黎渡姝见众人视线雪亮亮,好似剑一般刺过来,便知无法置身事外。

唐清舒则悄悄扬起唇角,黎渡姝无论说什么,卫国公都不会有好脸色。

毕竟,卫国公最讨厌攀亲附故之人了,尤其黎渡姝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国公爷,”黎渡姝款款起身,朝高位上的男人垂首行礼,

“今日麻烦您让人给倒了莲子心茶,我与三爷之间,说到底是家事,您……倒也管得。”

赵大夫人方才就一直看着唐清舒,眼中都是疼惜。

此刻,赵大夫人留给黎渡姝的,只剩眼白。

这黎渡姝怎么说话的,真是个白眼狼。

将军府养她这么些年,不见她报答,今日看她夫君受她兄长为难,竟也不会帮着说一句。

“本国公没有插手他人家事的习惯,”卫雪酩沉默半晌,竟也有答复,

“既如此,你二人入座罢。”

眼瞧婢女将赵惜二人往里头带,江叔半开玩笑。

“唐小姐身子既不适,那宴席也是坐外边的好,免得遭我们这些粗人冲撞,影响腹中孩儿。”

唐清舒停住脚步,赵惜还在往前,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衣袖被扯了一下。

唐清舒一双眼可怜兮兮,不远处赵大夫人却频频使眼色。

里边的座位才有可能跟卫国公交谈,坐外头,那这次宴席就浪费了。

一狠心,赵惜回眸,牵住唐清舒的手,跟她一起往外走。

黎渡姝跟他们渐行渐远,只看赵惜宽厚背影笼罩住唐清舒,一大一小,倒也般配。

还有人目光停在黎渡姝桌上的青瓷冰纹茶盏,卫雪酩淡淡掀开眼眸,冷不丁环顾一周。

“若是这般想喝莲子心茶,本国公再让人给你们煮一壶。”

黎渡姝托起那杯有些凉了的莲子心茶,或许是甘草放了不少,她舌尖尽是甜。

宴席已至尾声,卫二夫人笑吟吟向黎渡姝招手,“姝儿,过来,娘看看你。”

卫渡嫣站在卫二夫人旁边,她牙尖暗咬内唇,眉头也紧皱。

黎渡姝什么时候有这种本事,能让娘理她?

卫二夫人的笑无可指摘,黎渡姝却轻掐一下掌心,面上笑容少了几分真心。

“母亲,我还要回永安侯府去,便不多耽搁了。”

卫二夫人对黎渡姝很漠视,自从找回来卫渡嫣,黎渡姝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黎渡姝新衣裳被卫渡嫣绞烂,卫二夫人漫不经心,“嫣儿没见过好料子,她替你过了一段苦日子,你应该多体谅她。”

卫渡嫣在宴会失仪,卫二夫人身边张妈妈就拧住黎渡姝手臂软肉,恶狠狠,“让你不知道提点小姐!”

黎渡姝五福寺救下赵妍,还隐约听到卫渡嫣身边的人说她命大,这样都还活着,可见恶人活得长。

卫二夫人就在旁边,不咸不淡道一句,“以后别去寺庙了。”

被关禁闭黎渡姝才悟出来,卫二夫人不喜她抛头露面,毁了将军府女儿家名声。

直到赵惜跟黎渡姝成婚,黎渡姝才算跟将军府这些龃龉做了告别。

黎渡姝垂眸,躲过卫二夫人伸来的手,心底微颤。

出乎意料地,黎渡姝肩膀被卫二夫人握住,卫二夫人眼神透出慈爱,“姝儿,你瘦了,明日跟我们一同进五福寺上香罢。”

黎渡姝不知道她清减和上香有何联系,正欲回绝,耳边传来唐清舒软糯音色。

“惜哥哥,今日舒儿可吓坏了,腹中孩儿也说怕怕呢。”

很拙劣的方法。

奈何赵惜愿意上钩,“走,回侯府去,我让府医给你看看。”

“母亲,”黎渡姝叫住卫二夫人,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

“既然将军府还有女儿的容身之处,那女儿便住下罢。”

“诶,好。”

卫二夫人心底也琢磨着,卫雪酩蓦地提议去五福寺还愿的用意。

三年前,黎渡姝待嫁,卫家军整装待发,她也不知怎么的弄到了平安符,就给卫雪酩戴上了。

今日,卫雪酩便是因着这个,让她提醒黎渡姝,明日去五福寺还愿。

黎渡姝在将军府婢女的指引下走远,卫渡嫣嘟着唇,拽卫二夫人胳膊撒娇。

“娘,你怎么还要她留下来?女儿不想看见她。”

卫二夫人看向卫渡嫣的眼神满是怜惜,她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心直口快了些。

“你呀,”卫二夫人食指轻点卫渡嫣眉心,眉目舒展了些,

“不能总是这么任性,都快要当宗妇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

黎渡姝行至拐角,回眸,恰好瞧见卫二夫人俯身,面容慈爱跟卫渡嫣说话。

过午的日头确实有些刺眼,黎渡姝纤长睫羽轻颤,眨碎眼底荡起的一缕波光。

金乌西垂,黎渡姝在西厢房呆坐了快三个时辰。

“三奶奶,”明月打起帘子,眉心紧皱,

“三爷来了。”

赵惜那张麦色脸随即出现,两道浓眉蹙着,“三奶奶在将军府安歇,怎的也不派人跟我通报一声,母亲找你快急坏了。”

赵惜属实兴致缺缺,他刚护送唐清舒回侯府,赵大夫人就遣人叫他去将军府,说是有跟卫国公交谈的机会。

待赵惜兴冲冲赶来,摩拳擦掌准备开口讨要二等殿前侍卫的差事,见他的只有江叔。

“国公爷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赵三爷来,是……?”

那些许傲骨不允许赵惜说求情的话,只得憋着一肚子气,面上强颜欢笑,“找内人。”

江叔意味深长瞅他一眼,“那赵三爷估计得去问旁人了。”

赵惜碰了钉子,气闷时遇到卫二夫人身边的张妈妈,一番打听,才得知黎渡姝的住处。

“你是忘了我们的约定,”赵惜眉心狠狠蹙起,

“你我现在有夫妻之名,你怎能什么事都不跟我报备,

“今日宴席还看我丢丑不解释,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出身卑微,你那个亲娘我派人打听过了,根本是朝不保夕。”

赵惜的声音不小,句句戳心窝,黎渡姝舌尖上那点茶的回甘也变得苦涩。

看着眼前这个皱着眉头,把今日之错一股脑怪在她身上的男人,黎渡姝只觉得陌生。

“是我要求三爷跟表小姐同来,还是三爷提前跟我说好了,要忤逆卫国公。”

黎渡姝仍旧慢条斯理,垂在拔步床上的葱白五指攥紧手帕。

赵惜不满那从五品的宁远将军,黎渡姝有所耳闻。

但她的确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赵惜既要唐清舒压她黎渡姝一头,又强迫她利用那浅薄兄妹情,让卫雪酩给他赵惜升官。

天底下,哪儿有这种美事。

赵惜看着黎渡姝有些泛红的眼角,下意识跟唐清舒做对比,竟是得出黎渡姝姿色不差的事实。

他语气缓和了些,“你如今是侯府的三奶奶,不可意气用事,你劝劝卫国公,给我寻个好差事,我好了,侯府好了,你才会好。

“到时候,你再带你娘来侯府住,岂不是完美。”

负手在房内踱一圈,赵惜面上怒色稍缓。

“让人把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明日,我带清舒一并去上香。”

语毕,赵惜拂袖而去,留下他宴席上残存的酒气,一阵直冲天灵盖,迫人欲呕。

清透月光似薄纱,透过茜纱窗落在屋内,盈盈如水洼。

黎渡姝抬手让明月唤人去收拾隔壁屋,眼却随着月色浮动。

渐渐的,那冰凉夜色化作火光,漫天,明亮,几乎要刺瞎她的眼。

四年前,黎渡姝在五福寺那场火看到乳娘,又被赵惜救下。

她一度相信,赵惜不嫌弃她的出身,跟她定下婚约,乃是乳娘保佑,给她找的良缘。

如今瞧着那淡淡月光,黎渡姝竟是不禁想问乳娘,是否给她寻错了人。

“三奶奶,夜已深了。”

“你们先歇下,不必管我。”

月儿在黎渡姝身边投下细长又朦胧的影子,她从后门溜出来,一颗心还在跳。

实在无法安眠,黎渡姝只想吹风静一静。

不知不觉,凉风拂面,黎渡姝行至转角,忽地听到一阵怪响。

往僻静处躲好,黎渡姝才缓缓抬头,只见一白衣人蹲在河边,旁边火光跃动,卷起丝丝灰烬。

“啊哦哦哦……”

一串破碎音符从那女子口中泻出来,不轻,很闷,跟她垂下来的头以及披散的黑发“相得益彰”。

夜半见着这番景象着实有些惊悚,黎渡姝不着痕迹搓一下手臂外侧,轻手轻脚缩身欲往回走。

一阵苦涩药香,就在这时不由分说钻进她鼻尖。

清苦,沉闷,还有一丝……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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