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渡姝听不出来这话是在夸还是贬,是以没有贸然回话,只嘴唇含笑,静候下文。
小河流水潺潺,那白衣女子不知道荡哪儿去了,黎渡姝略往那边瞥一眼,只看到满地清晖。
风过翠色树梢,哗啦哗啦动,在暗夜沙沙作响,地上树影交错纵横,看上去亲密得很。
黎渡姝蓦地绷直肩膀,左腿后撤一步。
她貌似,跟卫雪酩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思忖片刻,黎渡姝再垂眸,“二爷放心,今日所见之事,我定然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卫雪酩眸底幽深,视线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又不着痕迹滑开。
所以,她是看见卫二姑奶奶身边的秋分,误会了他跟卫二姑奶奶的关系?
“我和卫二姑奶奶不熟,跟她之后也不会有什么。”
卫二姑奶奶至今未嫁,她是卫家的养女,算得上黎渡姝的前车之鉴。
多年前,卫老夫人生下卫二老爷后,身体抱恙,久病不愈,卫老将军心急如焚,派人到各地找神医。
恰巧,一位精通风水的大师途径将军府,尚在门外,他就指明卫老夫人乃是血崩之症。
卫老将军自是不会大肆宣扬内人病症,对外,只说卫老夫人病魔缠身。
是以老管事惊奇,引荐此人给卫老将军。
得大师算,卫老夫人这种情况,乃是将军府内阳气过重,需收养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才行。
至于这个婴孩的出生地点,则应该是距京城稍远,临近西域的云州。
卫老将军亲自去云州一趟,听说是在育婴堂把卫二姑奶奶抱回来,一眼相中那种。
黎渡姝印象中,这位卫二姑奶奶不常出门,连在将军府长大的她,都不曾见过几面。
只记得,卫二姑奶奶身上脂粉气很重,卫二夫人提到她,总是骂骂咧咧,“辱没我们卫家门楣。”
凉风吹拂,黎渡姝颔首,“二爷一言九鼎,妾自是信服。”
卫雪酩眸光晦涩,像春风缱绻在树梢一般缠着黎渡姝那张小脸。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眼睛也亮,怎么就识人不清。
看上了赵惜那种不靠谱的货色,一嫁……就是三年。
“起风天凉,不便耽搁,走罢。”
卫雪酩步子很稳,许是久在军中,他踏上那道小桥的台阶时,一半足跟悬空。
后面跟着的黎渡姝暗暗心惊。
这桥年久失修,台阶被风吹雨打,磨去大半,瞧上去很是陡峭,实际上走,也会给人以一种随时会踩空之感。
黎渡姝提起裙摆,微猫腰,仔仔细细看清每一步路,足尖点地,确认站稳后,才敢迈下一步。
两人落脚节奏不一样,黎渡姝小心翼翼走一步,卫雪酩已经脚步轻盈,行了三四步。
是以,男人听身后上台阶声音愈加远。
他站到桥顶,回眸,只见女孩梳的小盘髻歪歪扭扭,可能是胡乱抓的,一根素银钗斜生出来,多添几分意趣。
月儿高悬夜空,几朵云懒懒散散飘过去,杨柳絮无人清理,散落桥边。
月光似雪,衬得女孩面若银盘,唇微抿,自是嫣红。
这北苑的夜,好似一副静止的画,因为有女孩闯进其中,生动活泼起来。
卫雪酩负手立于顶端,眼帘微垂,眸光温和。
他见过无数北苑的夜,但从没有一个夜晚,风如此缠绵,月色这般温柔。
绿杨成荫,柳枝随风荡,在地面撒下斑驳光影,波光闪烁的河面,淡粉菡萏半开半合。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到底是何时开始,这北苑的夜,竟是这般迷人。
“太陡,”一只大掌伸到黎渡姝面前,掌纹清晰,五指修长,
“拉着我的手。”
柔柔夜风中,男人嗓音低沉而轻柔,像有某种磁性,简直要贴着黎渡姝耳朵钻进去。
不久前才下了雨,桥上台阶湿滑,黎渡姝一路从下边走来,的确有些体力不支。
可看到面前男人那只有茧子,且快是她一个半手掌大的手,黎渡姝抿了抿唇。
她凝视桥面,右足尝试性踏上桥顶,半稳住,随即婉拒。
“谢过二爷,不合适。”
天知道卫雪酩这样做的目的,黎渡姝肩膀不自觉瑟缩。
她已经是卫家的出嫁女兼半个养女,在卫家里,卫二姑奶奶是养女,不检点,惹起外头风言风语。
有这个前车之鉴,她黎渡姝怎么着也得时刻注意才行。
即使,她黎渡姝现在已经跟赵惜签了合离书,但,终究没有公之于众。
黎渡姝不着痕迹,往后撤退半步,抬起一双清亮眸子,看向伫立桥边的男人。
女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稚气未脱,那里边儿却有对世事人情的洞察,以及淡淡的……疏离。
对旁人能笑得开怀,卫雪酩白皙眼睑微垂,丹凤眼狭长,里头神色叫人琢磨不清。
卫雪酩那只大掌自然垂下,落在身侧,好似被风扬起又落下的柳枝儿。
“是我考虑不周了。”
黎渡姝瞳孔微缩,还以为,她直接下卫二爷面子,卫雪酩至少会生气,拂袖而去,都算是轻的。
没想到,男人只是道完这一句,便继续在前面引路,嗓音微沉。
“北苑荒凉,回去的路复杂,可要跟紧,别走错了。”
月光洒在男人一头乌发上,黎渡姝跟在后边儿,自是有更多时间打量卫雪酩。
男人身量修长,两只手臂被广袖包裹,垂在腿侧的手掌宽厚有力,掌骨根根分明,白皙手背上青筋纠缠,一直没入云纹袖口。
就这么在后边静静跟随,黎渡姝蓦地心念一动,卫雪酩这个身形,倒是跟赵惜有几分相似。
准确来讲,是跟当年在五福寺那个戴银面具的人,有几分相像。
听到身后脚步声渐渐落远了,卫雪酩停下来,侧目。
“太快,跟不上?”
月光似雪,男人眉眼凌厉,半阖瞳眸里,隐隐藏一抹温和,让人看上去永远是云淡风轻。
黎渡姝没想到男人会停下来,照旧向前迈步。
所幸有先例,黎渡姝跟卫雪酩之间距离不算太近,她冒失一步,两人也没碰着。
“无碍,”黎渡姝稍稍摇头,目光落在卫雪酩身侧绿柳枝,而非跟卫雪酩对视,
“二爷这般行进,妾能跟上。”
卫雪酩没再要求黎渡姝走快些,而黎渡姝却惊奇发现。
两人距离在无形缩进。
她没有加快速度,那只能是男人放慢了脚步。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放松,黎渡姝紧绷的肩不自觉松下来。
“卫大姑奶奶的事,你可都知道。”
卫雪酩蓦地发声,音色沉,语调微微下坠,给人以威严之感。
黎渡姝下意识抬头挺胸,步子拘谨,下颚也往回收了些。
好端端,卫雪酩问她这个作甚么。
莫非,是想看她有没有跟卫二姑奶奶一样,想以养女的身份,让整个卫家名声受损?
风掠过耳畔,黎渡姝听到自己嗓音模模糊糊,“不太清楚,二爷提起这个,是有什么要提点的么?”
无法回应,干脆原原本本,问卫二爷说这个的本意得了。
眼看女孩垂眸,长睫轻颤,一双柔夷拽衣摆,颇有些紧张的模样,卫雪酩首次,体会何为纳闷的滋味。
他当真这般让人恐惧。
黎渡姝,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不敢当,”男人音色是一贯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此前有过孩子,后边孩子在北苑溺亡,便得了癔症。”
两人脚步声都很轻,连风声都显得更重。
这显然是卫家不愿意向外提及的传闻。
黎渡姝长睫垂下,在卧蚕处撒一片阴影,“原是这般,多谢二爷告知。”
长长回廊好似无穷无尽,黎渡姝此刻却有些庆幸身边有人相伴。
她胆子不小,却极其怕黑,夜晚明月若是不在外间守着,定要留一盏油灯,不然必做噩梦。
嫁到永安侯府这些年,明月从不曾离身,黎渡姝还以为自己这个惧黑的毛病好了。
可不料,现下万籁俱寂,柳枝在河边垂下长短不一的倒影,月色溶溶,只时不时有孤鸟高高鸣于天空。
鸟鸣声凄厉,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联系卫雪酩方才所讲,那个溺亡在荷花池的婴孩,黎渡姝小臂外侧寒毛不禁起了。
行至回廊稍明亮处,黎渡姝额头已覆盖一层薄汗,掌心湿冷,牙关不住打颤。
她屡次往卫雪酩那边侧目,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放松。
“大小姐,可曾听过一个传闻,”卫雪酩悠悠开口,他嗓音淡定,不自觉给黎渡姝一种从容感,
“卫家军主帅,长相丑恶,行事狠厉,可镇小儿夜啼。”
没忍住,黎渡姝紧抿唇角荡开,无声笑了下。
这是哪门子的传闻。
世人皆知,卫家军主帅卫雪酩,文武双全,玉树临风,分明是待字闺中少女的梦,又怎会凶神恶煞,让孩子都怕得不敢哭。
夜风轻动,卫雪酩嗓音温和,“是以,跟卫家军主帅行夜路,不必怕。”
黎渡姝哑然。
她诚然没料到,这人前边弯弯绕绕铺垫那么大一圈,竟是为了后边……
哄她走夜路别怕。
一时不察,杨柳枝扫过黎渡姝面颊,痒痒的,一直酥麻到心底。
“二爷说得是。”
不过卫二爷实际挺俊朗,不至于止小儿夜啼就是了。
低头掩住还在勾起的唇角,黎渡姝敏锐发现,旁边河面,有细针一样的晶莹物体,往河上落。
发丝轻盈落下雨滴,凉凉,黎渡姝仰头,天空已然被一片阴影遮盖。
是那柄银顶伞。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夏夜追凉》杨万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同行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