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像一尊给人以极大安全感的山,不语,只兀自撑起伞,挺拔如松,伫立在她身侧。
“谢过二爷。”
已经不是首次跟这柄银顶伞相见,黎渡姝难得梗了下。
貌似每次,这专属于卫国公规格的伞,都在替她遮阳挡雨。
伞面不大,撑两个人还算有余,前提是两个人不能靠太远。
按照黎渡姝原本距卫雪酩两个身位左右的距离,两人非得有一个人淋雨不可。
短暂思考过后,黎渡姝主动往卫雪酩在的方向挪了一个身位。
即使只前进半步,两人行走间,男人身上那股独特冷香还是混着药气,丝丝缕缕渗透她衣角。
白雨落在银顶上,又跳开,炸出无数细小水花,一直滚落到旁边沟渠里。
黎渡姝一直低头垂眸,看着足尖旁边的路,没敢往右瞧。
明明风凉下了雨,走到西苑外头,黎渡姝乌黑鬓发旁边早已渗出了细密汗珠,后心都是汗,湿黏一片。
瞧到月洞门,黎渡姝心下稍安,“二爷,前边就是了。”
后面的未竟之语,是送到这便可以了。
卫雪酩却好似没有听懂,也可能不想深究其中意思。
“太晚,”男人语气听不出一丝波动,撑伞的手沉稳有力,
“送到你进门。”
挑不出一丝毛病,黎渡姝只得硬着头皮,迈步向前走。
夜风飒飒,吹拂到黎渡姝脸上,竟也没那么冷,好似把她心中阴霾赶走了,心底一片明朗。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舒适。
绕过一片翠竹,黎渡姝盯着早已紧紧关好的门,陷入长久沉默。
她的确把这一茬忘了。
出来的时候,黎渡姝早已跟明月吩咐,她歇下了,叫他们不必打扰,没想到,明月他们动作这么快,如今,竟是连后门都锁上了。
指尖无意识扣一下帕子,黎渡姝脸上笑容半勉强。
这该如何是好。
“那个,”黎渡姝踌躇片刻,咬牙道,
“夜深了,二爷先回罢,妾再寻方法进去就是了。”
雨渐渐小,落在伞顶,几近无声,黎渡姝鼓起勇气抬眸,夜色黑沉如墨,男人眸色却丝毫不逊于暗夜。
短暂对视,仍是黎渡姝率先解释,“二爷受伤过后,更是要保重身子,就不麻烦二爷同我在外头等了。”
她还想通过门缝,小声呼喊明月来开门。
主仆之间多年情谊,黎渡姝认为这不是难事。
不料,卫雪酩没有转身就走的意思。
他略俯身,浓重阴影压下,以一个不容逃离的姿态,两手撑在旁,半圈住黎渡姝。
那晦涩目光没凝在黎渡姝身上,而是淡淡撩一眼锁。
“拿着,”银顶伞自男人宽厚有力的大掌来,自然而然让渡到黎渡姝手中,男人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闭眼。”
不明所以,黎渡姝一时间不知是该照做,还是“别出心裁”抗命。
但一想到卫雪酩那双跟鹰隼一般锐利的眼,黎渡姝心里不由发毛。
那股清浅药气从四面八方来,不知不觉间,将女孩染上一丝冷香气。
男人极其有耐心,见黎渡姝眼睛睁着,他缓缓垂下视线,不带任何情绪,与黎渡姝对视。
那双眸子故事性极强,如同暗潮深处的漩涡,就连最熟悉水性的鱼儿,都不能保证自己完全能够逃脱。
嫣红唇瓣微抿,黎渡姝肩颈绷直,双手僵硬下垂。
她薄薄眼睑阖上,底下眼珠却不怎么安分,一直在晃,或许是过于紧张。
北苑的锁年久失修,明月他们检查的时候就感慨关得费劲,黎渡姝思绪漫无目的飘散。
还没等想法稍微具象些,就听嘎吱、咔嚓两声过,男人轻触她肩头。
“可以了。”
黎渡姝睁眼,恰好瞧到卫雪酩手上有东西一闪而过,暗沉沉,可能是铁丝。
是以,堂堂卫国公,方才是在撬锁?
“吱嘎——”门应声而开。
“谢过二爷。”
黎渡姝凝出这句话,发现那抹高大肃穆的身影早已远去,只在她余光留下一片模糊残影。
从门缝中进去,黎渡姝就被灯笼晃了眼睛。
只见几个守夜的婢女举起灯笼,一脸警惕,“什么人?”
还是不放心跟着巡夜的明月察觉这人身形熟悉,才抬手喝住小婢女。
“三奶奶,”明月走上前来,在光亮下终于确认了黎渡姝身份,松一口气,
“您怎么从这儿回来了?”
注意到黎渡姝状态不对,明月当即下令,“你们几个别在这杵着,把门关好,到其他地方巡查去。”
小婢女们应声退下。
明月上前两步,疑惑道,“三奶奶,您是不是受了风寒,怎么脸颊都红了?”
“有么,”黎渡姝当即抬起帕子,遮住半边脸,颇有些费劲地掩去话中不自然,
“可能是逛久了,受了风。”
明月很有默契,没追问黎渡姝,反倒主动站去风大的地方,把寒风堵住,顺便给黎渡姝找好了借口。
“三奶奶若是觉得闷,就算不叫我,至少也得让清风跟着,不然出了岔子可不好。”
“下回不会了,”明月自小跟黎渡姝一起长大,虽说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黎渡姝碰一下明月肩膀,有些愧疚,
“是我忘了同你讲,害你们操心了。”
外头,一阵轻咳持续传来,紧接着,是赵惜略带担忧的声音。
“舒儿,没事吧?”
赵惜声音饱含真情,便是想也能想到,习惯行伍的男人此刻得多小心翼翼。
明月脸上一片青色,“三奶奶,三爷这也太过分了,您差点淋雨,他不管,还……”
“好了,”黎渡姝手掌轻抬,掌心向外,五指慢慢垂落,
“有些事情,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强求于他人。”
强扭的瓜尚且不甜,何况是硬逼回来的人。
能给她好脸色看,那才怪了。
黎渡姝今夜辗转反侧,竟是首次觉得这床板硌得慌。
旁侧厢房欢笑声阵阵,黎渡姝起身饮一口茶水,舌尖浓浓发苦。
翌日,黎渡姝早早被明月慌慌张张叫醒。
“三奶奶,奴婢瞧着,二夫人和二小姐已经动身,三爷和表小姐都起了,即刻就要出门了。”
极速梳洗完毕,黎渡姝出门便迎面撞上赵惜和唐清舒。
“不知道你是怎么传的信息,”赵惜眯起眼,往日还算有神的小眼睛里满是算计,
“要不是舒儿跟我说,我都不知道国公爷他们要出发了。”
赵惜饱含怨怼的话语刺在黎渡姝身上,好似泥牛入海,毫无影响,但却毫无疑问,污染一片水域。
见黎渡姝一句话不发,只向他匆匆行礼便离去,赵惜瞪圆眼睛。
这黎渡姝今儿,还敢给他摆脸色了?
行至前院,卫老将军和卫老夫人都在,他们挤挤挨挨,围着卫雪酩。
男人是天生的人群注目点,身形颀长,肤色偏白,凌厉眉眼间萦绕几分病气,非但不显得格格不入,反倒更加令人好奇。
此时,“焦点”正在回卫老夫人的话,“祖母,此次能平安归来,我自是要去还愿的。”
卫老夫人握着卫雪酩的手,一下一下拍,眉宇间流露出担忧。
旁边,卫二夫人心底不是滋味。
将军府里,孙辈当中,不止有卫雪酩一个男丁,但最出色的,老将军和老夫人最看重的,却只有卫雪酩一人。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母亲,”卫二夫人上前挽住卫老夫人胳膊,姿态亲昵,
“嫣儿也早就在车上候着了,想给大哥再祈福呢。”
黎渡姝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眉眼低垂,盈盈福身。
“见过祖父祖母、母亲……大哥。”
卫家对黎渡姝态度是一贯不冷不热,卫老夫人率先发话,“姝儿,赵三爷怎么没跟你一并前来?”
明明知道她跟赵惜有过约定,两人之间,互不干涉,对外维持,做个样子唬人罢了。
然而,被卫老夫人问及,黎渡姝心底好似有一块已经结痂的伤口,被硬生生撬开,撕裂,流出汩汩鲜血来。
“回祖母,”黎渡姝仍旧垂眸,
“三爷尚且有旁的事,是以没跟姝儿一块来。”
卫老夫人本就是意思意思,对黎渡姝她不喜爱,也难得不讨厌。
看人孤苦伶仃,瘦成麻杆了,卫老夫人也说不出重话来,只叹口气,“你也收拾着,去寺里一趟罢。”
方才到外头,黎渡姝便毫不意外,瞧到将军府华丽的马车。
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后面卫渡嫣的脸,笑里藏刀,“姐姐,我这马车不够大,
“三爷昨儿没让你坐上马车,今儿应该是会照顾你些,不至于让你步行去五福寺的。”
恰巧,一架马车缓缓行过来,上边挂有永安侯府的牌子,想也不用想,车上的人必定是赵惜。
然而掀开车帘的手属于女子,纤长细腻,探出来的那张脸,是唐清舒。
她脸色苍白,带有大病不愈的病色,嘴角的笑倒是若有若无,不知道是否有嘲讽之意。
“这么大的日头,姐姐怎么在外边站着,也不上来?”
明知道这辆马车不大,顶多坐两个人便有些窄,黎渡姝垂眸不语。
只在心里边儿,她有些庆幸。
还好已经跟赵惜签了和离书,要不然,永安侯府的爷坐这么小的马车传出去,指不定有多难看。
唐清舒“好意”推一下赵惜,“惜哥哥,怎的让三奶奶姐姐站在外边儿,等下中了暑气可怎么好?”
“无妨,她皮糙肉厚。”
赵惜凉薄视线扫一眼黎渡姝,放下车帘,那帘子上的纹路看着黎渡姝心底发苦。
“上来。”
一道低沉声音,在黎渡姝后边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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