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废话真多交钱

直到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消瘦背影终于挂了电话,侧过身来,步在乎才从拐角出来,迈开大步朝他走去。

邬所谓走得很慢。走在他左后方的步在乎没多久就追上了他,探手往他右肩一拍。

想不到邬所谓竟朝反方向扭过了头。淡淡烟灰色的眸子和他正对上。

步在乎哑然:“……你咋知道的?”

邬所谓在转过脸之前,他阴沉的神色就已然顿消。

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邬所谓扯了扯嘴角,再度流露出贱兮兮的皮笑肉不笑来:“我说步医生,你也太老套了。我早看见你了。”

“说吧,堵我干嘛?”

邬所谓干脆停住了脚步,双手一抄,往墙上一靠,哂道:“不能是想劫色吧?”

他没有抬头,眼睛向上倾斜看着比自己高些的男人,那样子却仿佛在居高临下俯视他。

闻言步在乎神情骤变,后退一步,离邬所谓远了些,以极其鄙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

“约吗,我知道我好看,”见状,邬所谓反而凑近了些。

这回他抬头,直勾勾盯着步在乎那骤缩的颤抖瞳孔。

看到步在乎的态度他好似很满意般咧嘴一笑,露出猥琐的表情:“但如果是步医生,少给点儿也行。”

啪一声,邬所谓额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邬所谓立刻哎哟一声,扶着差点被打歪的眼镜连连后退,身子猛地撞在墙上。

“你你你打人干嘛……”邬所谓一手扶着腰,一手摸着额头。

但尽管声音委屈,一双烟灰色眼眸却毫无半分怯意,锋利地刺向步在乎。

“你是不是忘了啥事?”步在乎面无表情道。变戏法似的将几张缴费单据掏出来塞进邬所谓手里。

邬所谓定睛一看,脸上浮现出疑惑之色:“这……我刚才从门诊出来问护士,她说我交过了……”

邬所谓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实是这样。

尽管他对自己何时缴费以及在哪交的费都半点儿记不起来。但对于自己这脑袋被砸后遗症导致的破记性,邬所谓早已经习惯了。

对于自己干过的事儿,更多时候,他更相信别人口中的自己。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步在乎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下。

“还钱。”似乎不想跟他废话,步在乎言简意赅。

邬所谓一怔,旋即明白了些什么。他垂眼看着缴费单上的四位数,惊呼出声:“这么贵?!”

他来回看着单据。但其实,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付款方式那一栏:现金支付。

“CT三百,核磁一千二。”

步在乎不紧不慢道,“还有几个检查开了没做,就先不算你钱了。回头自己去交。”

邬所谓咬了咬牙。

他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没钱。”

半晌邬所谓再度靠近步在乎,这回他抬起头,露出服软的神情。

步在乎甚至在他眼里看到了视死如归的神情。

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刚动一下,刚发出两个音节:“要不……”

然后步在乎再度扬起手。

“别别别我错了下次还敢”邬所谓举起双手投降。他掌心的纱布上,血迹已经被氧化成了暗红,却依旧扎眼。

步在乎的视线果不其然被他手上的血迹吸引。

“那你说咋办,你很急么?不然我下个月发工资了还你?”邬所谓无奈地说。心道明明是你非把我搞进医院。

“你是不是忘了件事儿,”步在乎朝他的腰看了一眼,“邬所谓你心可真大,在梦游么?忘了自己为啥进医院?”

邬所谓如梦初醒,一拍自己脑门,“哎呀,我想起来了——那个小护士说有个好心人帮我报警了——”

步在乎嗯了声,“没错。电动车肇事司机,交管大队已经找到了。现在人在市公安局。”

“走吧,”邬所谓突然兴奋起来,一扯步在乎的大衣袖口就要往回拽:“马上去市局!”

步在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邬所谓疑惑回头:“怎么?”

“让你家属去就行了。你,回医院。”步在乎皱眉看着他,善意提醒:“我早上跟你说的你也忘了?当心偏瘫。”

步在乎故意夸大其词,观察着邬所谓的反应——他现在十分怀疑这人除了身体,精神也有问题。

*

太奇怪了。

回医院的一路上步在乎都有意无意地瞟着邬所谓。

这人看似神经兮兮的,言行举止疯癫无状,但那双蒙雾般烟灰色的眼睛里,时刻流露出的与之不符的波澜不惊,又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步医生,”邬所谓叹了口气,一掀眼皮,“我现在感觉没那么疼了。要不……直接去市局吧,叫那个王八蛋赶紧赔钱,咱俩也好两清。”

步在乎没说话。

邬所谓头皮发麻,他实在有些累,撑不住了。他慢慢不笑了,像是在对步在乎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步医生,我没家人。我现在就是去医院,也没钱搞那些,更别说手术了……”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邬所谓没说全。

那就是他担心在这儿遇到自己的那个医生。

想到那人,邬所谓顿时头痛起来。

“没事,”步在乎云淡风轻道,“我帮你去市局也可以。”

邬所谓瞪大了眼睛,“步医生,你……以啥身份去啊?我……”

步在乎打断他:“你别想多了,我只是想赶紧让你还钱。”

闻言邬所谓噢了一声,默许了。

“你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步在乎才开口,“怎么弄的?好像又出了不少血。”

“我忘了。”

步在乎简直想再给他一个脑瓜崩。

……

邬所谓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撕他的绷带玩儿。

突然他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邬所谓拿起来一看,是主管的消息:伊人啊,你前些日子谈下来的那个大客户来消息了!点名要你来签!没啥事晚上过来呗,陪人喝个酒,没准儿这单明天就成!

邬所谓看了那叫一个激动,顾不上腰疼顿时一个翻身下床立正。

他一面单手胡乱穿衣服边回道:那必须!

邬所谓嘴角上扬之际突然他想起了方才那通电话,脸色瞬间一沉。

*

为了跑市局这趟,步在乎请了一下午的假。

再回到市医院时天色就要暗了。在路过门诊大厅时他碰到了给邬所谓换药的那个护士,步在乎顿时皱起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他加快了脚步,直奔住院部。

当步在乎推开病房的门,果不其然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床。

床头柜下压着张纸条:

对不住了步医生,咱是苦命打工人,实在耽误不起。你加我微信,回头我立马把钱转给你。

末尾附上了一串电话号码。

步在乎顿时一股没由来的怒火涌上心头。他将纸揉作一团,带着情绪般朝门口的垃圾桶狠狠一扔。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精准掉进垃圾桶里。

阴天天黑的更早。他背对着窗,在病床上坐了好一会儿。

步在乎没有开灯,五官隐没在逐渐昏暗的阴影之中。

十分钟后,步在乎突然起立,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弯腰从垃圾桶里把纸团捡了回来。

-

长江公馆,堰江市最繁华的商圈中心地带,顶流夜总会。

邬所谓将纱布尽可能拆去了几层。他戴了副手套,仔仔细细将伤口尽可能遮掩了。

推开三楼包厢的房门,主管立马从桌前站了起来,看看邬所谓,又看看坐着的客户,堆起笑来:“伊人你可算来了,李太太就等你呢……”

顿时邬所谓脸上洋溢起亲和无比的笑来。他主动倒了杯酒,朝那位李太太深鞠一躬:“不好意思啊,堵车,不是有意迟到的!我先自罚一杯!”

话毕他将酒一饮而尽,挤开椅子主动坐到了李太太身边那个刻意空出的位置上。

……

将近凌晨,邬所谓才跌跌撞撞从包厢出来。

他是最后一个走的。推开包厢的门,炸雷一般的摇滚乐从地底钻出来似的涌进耳朵。长江公馆的一楼是酒吧,邬所谓看了眼时间,夜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头脑一片混沌得他被这音乐吵得头疼。邬所谓皱了下鼻子,没有选择走那闪着五颜六色灯光的楼梯下酒吧一楼。而是扶着墙缓缓挪步到消防通道处。

他用还在发抖的手回复了条短信:快的话后天就能给你们汇钱。别催。

收信人备注是:沈雨她妈。

从长江公馆侧门出来,邬所谓步履不稳地走在狭长的甬道里。

没走几步他就感到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踉跄两步,趴在水池边吐了起来。

直到吐到再也吐不出什么,邬所谓还是感到天旋地转的恶心,扶着水池不住干呕着。

总觉得有东西吐不出来,堵着心口难受。

邬所谓手撑着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人在醉酒时对于时间的流速印象总成迷。邬所谓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阵无力,背靠着墙缓缓跌坐在地。

长江公馆还挺人性化。邬所谓苦中作乐地想,就这地儿还都没隔几步就设个洗手池。

好像恢复了千分之一的神志。邬所谓感到裤子口袋里手机震动带来的酥麻感觉。

“又谁他妈给我打电话”邬所谓嘟囔一声,掏出手机定睛一看,居然还有俩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头脑昏昏沉沉的邬所谓按了接听键。

“喂,你谁啊,哪个公司的?……你们老板没教过你,骚扰电话也不能这个时间打吧。”刚接通邬所谓就劈头盖脸道。他背靠着墙缓缓坐在了地上,伸直双腿懒洋洋地泄愤般输出:“就你这样儿的业务水平……”

说了半天,对面愣是一言不发。电话那头平静得古井无波,邬所谓甚至都以为骚扰电话受不了了自己挂了,拿起来一看,居然还通着。

“你在哪儿?”

几乎是在听到步在乎的声音瞬间,邬所谓突然感到胃猛地抽痛了下,来不及切静音,邬所谓腾的一下站起身,扶着水池吐了个酣畅淋漓。

步在乎:“……”

“我有那么恶心?”

半晌,步在乎的声音毫无温度地传来。

吐出来舒服多了。邬所谓擦着唇角的酒渍,神志还未清醒的他下意识面露抱歉笑容,磕磕绊绊道:“不是……啊是你呀步医生,那啥,我喝多了,对不住啊见笑见笑。”

“邬所谓,你在哪儿?”

步在乎重复了一遍。念了他的名字,步在乎语气染上了几分严肃。

神情恍惚的邬所谓没意识到这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反倒听成了:无所谓。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短短的屋檐下,邬所谓大半个身子顿时淋了个透湿。甬道里的污水霎时集成河流,荟聚往排水口处。

对面一言不发,好似在耐心地等他笑完。

“是啊,无所弔谓,你给我打电话啥事?”终于邬所谓笑没力气了。他凝视着雨幕,气息羸弱道。

步在乎:“……我是说,你人在哪儿。”

这人也没问他笑啥。

一联想到步在乎那张假正经的脸,不知哪里好笑,邬所谓又想笑了,但似乎没力了。

“你要来送我回家吗?”邬所谓重新跌坐在地。他坐的地方本就不是干燥之处,但此时的邬所谓早就顾不上这些。他混沌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讨厌声音,持续说着骚话:“步医生……你别担心,等我明天去市局,咳咳……”

“……明天我去市局,拿了赔偿金立马还你钱!”说着邬所谓站了起来,直挺挺走进雨中。

“现在外面2摄氏度,入夜最低温-4度。”步在乎的声音冷静传来:“白天我才去过市局。我可不想摊上麻烦事。”

步在乎下意识握紧了手机。但是对面除了雨声,毫无波澜。

“长江公馆。”

良久,邬所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

也许是惜命吧,他混乱不堪地想着。

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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