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自幼在安京歌楼买曲为生,”柳郎说,“政通年间也有几次有幸进宫奏演,公主殿下若对小人有分毫印象,是小人三生有幸。”
他低下头,再不看眼前的贵人。
只阿尔弗雷德恍惚意识到,此人说话的声音,与方才跟自己交谈时候略有不同。
“至于这幕篱……”他说着,向后退了半步。
“小人卖身于清风茶楼日久,身价明标。楼中的规矩,就是花了钱的客人才能见小人。”
“我花钱,”魏嫣说着竟不自主地向前,“你身价几何,我——”
切里斯拉住了魏嫣的手臂。
“呵。”
一声轻笑。
厅中的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远处听不清贵人们的交谈,进处就算是阿尔弗雷德也瞪圆了眼睛。这柳先生的身份非同一般,可看王后殿下的意思……
“公主殿下要当着国王的面,买下一个男人吗?”他轻声道。
“我花钱赎了你,还你自由,先生愿意吗?”魏嫣顿了一下,她好像生吞了些什么鲜血淋漓的感情,死死压在喉咙里,她眼中弥漫起一层不堪言说的红,摄人心魄的,带着致命诱人的危险。
“小人迷恋安京繁华,茶楼中往来贵客衣香鬓影,才是小人的归宿,”柳郎微微欠身,“公主殿下的好意,小人心领了,但远赴斯兰只是小人听从老板的吩咐,让公主殿下如此挂怀,倒是小人的不是。”
四外无比安静,人们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将氛围衬托得颇有些紧张。
终于,魏嫣吐出一口气,切里斯的手也放开。
“我离开家乡日久,心念东安的人文风物,见到先生有些激动,您见谅,”魏嫣说。
好像所有人都吐出一口气,好像连这宴会厅的天花板都轻了几分。
“他日公主殿下回东安做客,赏脸来茶楼品茗,小人抚琴作陪。”
柳郎说着,便好似他拒绝万千远在京城的贵女。
“他日……回东安。”
魏嫣念了一声。
她极力寻找那“柳郎”的眸光,祈盼从繁杂的伪装中找到一丝似曾相识。
完全没有机会。
这不过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一个收集女人心,又能弃之如覆水的琴师。
或许吧,或许,一切和他说的一样,这一场跋涉千里的救援不过是因为老板的吩咐,斯兰皇室的情谊也许可以为他的老板谋得丰厚的利润。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所有人冷眼旁观,只有她一个深陷在感动中无法自拔,过剩的情感叫她看走了眼,将一个商人当作……
“……好,”魏嫣说,她的声音不住颤抖,疲惫如水一样淹没了她。
就像她对切里斯说的那样,她太累了。
“他日——”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柳郎疾步上前。
下一瞬,王后倒在他的怀中。
“来人,快来人!医士!”切里斯从柳郎怀里接过魏嫣,他直接将人抱起来,来不及想为什么那人的动作能够如此及时而精准。
“诸位,还请不要惊慌,”阿尔弗雷德挡在切里斯身后,阻隔了向前涌动的人群,“王后殿下操劳日久,一定是太累了,我会在此地继续陪伴大家,还请大家尽情享受晚宴,不要太过担忧。”
人们渐渐走回了座位。
阿尔弗雷德的话在理。
一位过分担忧的母亲因为操劳而昏倒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可是斯兰的王后,自然会有最高等的医士看诊治疗,他们完全不需要担心。
只有柳郎一个人还站在原地,他维持着方才的动作。
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在捧着眼前的空气。
水光滑落袍角,滚在地上砸出一个晶莹的花。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留。
这真是一个充满谜题的人,他周身被素白包裹,站在此处,可却像是带着漆黑的深渊,行走在骤雨狂风之中。
阿尔弗雷德想起他们方才的交谈。
东安的先知依靠燃烧自己化身为神明。
可在那以后呢?
最炽热的花火熄灭之后,散落的死灰,也许就是那人如今的样子。
……
是夜。
在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之后,柳郎找准时机,越过了最后一层宫墙。
诚然,若贝利宫的守卫已经十分坚固,但是和长乐宫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他在最危险的地方也能来去自由,如履平地,更遑论此处。
不过几天前,他刚刚用一件血衣将大安王朝的帝后玩弄在股掌之间,从皇城守卫的眼皮下穿梭,在那破败如阴曹地府的东宫最高点,冷眼看无数火把点燃长乐宫的夜景,看这绝望繁华,看这致命游戏。
五年过去,东宫的焦糊气味不散,他只托着一盏油灯,向地下最深处前行。
轰隆的机枢运转,这里本早就被烈火摧毁。但好在他一直在精心复原着,这里是他亲眼见证着营造起来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稔无比。
打开被灰尘埋没的大五斗柜,这是当年司徒家的东西,香樟木的木料重量十足,尉迟明宪带着人将东西拖过来,说腰痛得快要折断,非讹他的医药费。
并非太子讲究,一个训练场也要配上高级家具。
——这里要储的都是些救命的药材,不得不小心。
太子说。
地皮以上的东西全是御赐,少了哪一件都不好,地皮以下的东西花的全是他的私银,一个柜子百两银子,他说我给你解决了,太子说先当我欠着,来日你去韶歌那里讨利息。
不知何处来了阴风,将他回忆吹散。
手指抚过柜门,冰片、龙脑、苏合香,朱砂、滑石、羚羊角……
那时候这里还常年请着大夫,太子将自己练得快要能够开方。
他还开过玩笑,说你家和医药有些缘分……
找到了,犀牛角。
他说这回改我欠你的,利息就换你去和韶歌讨。
羽林军的火把将废弃的东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连眼也不眨,气息分毫未乱,只冷眼看着,等着退兵。
此刻却不同。
他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怦。
没有大军,没有火把,没有惊天动地的雷,和搅弄人心的风。
只有他,和她。
王后的寝殿中没有人陪同,这正是她一贯的作风。
早有人来昭告天下,王后只是身心俱疲,需要休息。
他没有理由了,担心不是逾矩的理由,他还是翻过了宫墙,躲过了守卫,闯进她的屋舍。
只是想看一眼,他对自己说。
“你来了?”
就在他走到帷幔前的那一刻,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出言,她的声音微哑,带着困倦。
他浑身都僵住了,血流从四面八法直冲向头顶,乱跳的心就要冲破肋骨。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魏嫣说。
神魂被拉扯回躯壳里。
透过纱幔,他看清她半闭的眼,原来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嗯,”他答道。
“也不能说是像,”魏嫣说,“其实并不像的……也许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东安人,错认了。”
“也许,”他说。
“怪你,”她说,“太久没有来看我了。”
“我的错,”他说,“现在很忙。”
“我也有错,我也很忙的……”魏嫣叹气,她自然地穿过帷幔伸出手去,他就这样自然而然的牵住了,“机动甲胄没有诅咒,是石英的杂质在爆燃后产生毒气,你们不是什么恶灵,长嘉,这是我发现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的心化成一片红色的水。
从眼角里流出来。
“真厉害,”他说,“我们韶歌……最棒了。”
“当然!”她说,“……当然。”
“他……对你好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他问出口来。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他们的呼吸声杂糅在一起。
“谁啊?切里斯?”
“嗯。”
“好啊,”她说,“他对我很好,对奎因也很好。”
“……那就好。”
“那就好吗?”她说,“长嘉?”
他无话可说。
“我不好,你看不出来?你一无所知?”她手上多用来几分力气,不过是女孩子的手,他却发现了握剑的老茧,这绝不应该出现在公主的手指中。
他的心像是被揉碎了那么疼。
可那又如何?
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不论开心与否,甘愿与否,她有了家,有了国,有人在爱着她,她也爱着……
“朝前走吧,韶歌,”他说,“我是上一张书页,该放进遗忘的记忆里。”
“别困顿在仇恨里,别为一场年少时候的情谊放弃新的可能。”
“我们这辈子的故事到这就写尽了,他日忘川河畔,我在奈何桥上等你,我不求来生,再看你一眼就心满意足。”
她的手上再没了力气。
他只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
他轻手撩开帷幔,窥见她眉心紧蹙的睡颜。
是手指做主抚上她的面颊,一定不是柳郎。
没有什么留恋的心思,只是怕一缕碎发扰了她的梦。
他也许坐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柱香、一盏茶。
只是次日清晨阳光再次洒进若贝利宫的时候,拜留别的土地上,再也没有柳郎这个人,他随风消散,无影无踪。
……
“由大主教煽动的骚乱在奎因王子转醒后已经平息,大主教现在正在中心教堂开展弥撒,扬言是他的祈福感动了神明……”侍卫长报告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抬眼看国王的脸色,除了愤怒读不出其他。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他犹豫着开口,正对上国王凌厉的眼神。
切里斯:“不要吞吞吐吐。”
侍卫长:“刚刚得到消息,公良先生……在公寓中自杀身亡……”
“你说什么?”切里斯猛的站起来,“几天前他还上书想要见王后,怎么可能——”
“警察厅已经派人前往勘探,据说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
“我去一趟警察厅,让骑士团也来开会,奎因生病的这几天,我看拜留别要被他庞贝翻了天了!”切里斯拔腿就走。
“是、是!”侍卫长连忙跟上。
“沙尔呢?你去看看——”切里斯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他在房间里祷告,”侍卫长道,“自从奎因王子醒来后,他已经连续三天不吃东西只喝净水,对着神明表达感——”
侍卫长的话没有说完,切里斯早走出了几十米。
……
公良墉葬礼的这一天,拜留别飘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这是一个暖冬,干燥的冷气让人心浮躁。
直到大雪飘落,好像人们才终于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道之中。
越来越多的人,逐渐选择放弃中心教堂中愈发频繁的弥撒活动。
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终于将庞贝和神明混为一谈,愿意为了教廷的礼仪和神明的旨意而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公良先生为斯兰的机械学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学界、政界,甚至斯兰的美一个普通民众,都对巨星的陨落感到悲痛。”
葬礼由皇家机械学院的院长主持。
鉴于公良墉出身于东方的背景,以及他的学生斯兰王后魏嫣的极力坚持,这场葬礼上没有一个神教主教,这在拜留别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大多数人可以理解,少部分人也将之当作审判魏嫣和皇庭的筹码。
“母亲,公良爷爷真的是自杀吗?”奎因拽着魏嫣的手,他包裹在纯黑的小袍子里。
他曾跟着切里斯拜见先生几次,还得到过公良先生亲手制作的小机械模型。
“不会的,”魏嫣低声说,“公良爷爷还有话要对母亲说,他的信还没有写完。”
公良墉的血书现在就在魏嫣的手包里。
这些天她将那些被鲜血浸透的字迹反复看了千百遍,企图再多领悟出哪怕一丝的奥秘。
悲痛和遗憾在血色里蔓延,她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公良墉的离去,她将此生都与真相失之交臂。
警察厅最终在公良墉的住所发现了机械臂进出窗台的痕迹。
床框上残留的机油是最直接的线索。
化学系的实验室在验明成分的同时几乎就能确定,东西来自教廷。
——成分太纯粹了,以皇家骑士团的财力,根本没购买过这种品质的机油。
“如果真的是教廷运用机械装置谋杀了公良先生,那么他们杀人的动机也已经清晰了,”切里斯的话还响在耳边。
“是什么?”
“公良先生住在宿舍楼的顶层阁楼中,‘兰图’核心机带动的装置没办法将东西送到这个高度,”切里斯道,“他们已经拿到了‘东方’,并且对核心机的应用有了全新的理解。”
“所以……”
“所以他们开始封锁技术了,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技术不被破解,并且我们的技术不能前进。”
技术封锁。
如此粗鄙野蛮的封锁。
加上反复颠倒的舆论,还有近乎于洗脑的精神弥撒。
是为了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战争要来了,魏嫣,”切里斯说。
远处,皇家机械学院院长的发言还在继续。
“近年来,在公良先生的带领下,我们的机械学应用有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
“就在不久前,伊丽莎白女士带领的化学实验室,刚刚揭示了笼罩斯兰百余年的紫石英阴霾!他们证明了杂质毒性,并找到了提纯的方法!”
“敬爱的王后殿下在提纯杂质的技术上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这些,据王后殿下所说,也离不开公良先生的教导。”
很多人看向魏嫣,她只点头致敬。
“我们可以骄傲地宣布,全世界的机动甲胄,已经脱离了牢笼!”
院长情绪高涨,人们也受到鼓舞,大家鼓掌欢呼,共同歌颂公良墉的伟大贡献。
魏嫣的心却越来越沉。
在欢呼中她好像听到来自地狱魔鬼的吟唱。
牢笼打开。
这是猛兽脱出围栏。
也是死神提起镰刀,跨过了生死之门。
——猎杀开始,他笑着。
斯兰篇倒计时开始。
感谢,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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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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