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嫣伸手摸了摸奎因的额头。
他身上烫的吓人,汗水已经濡湿了几床被褥,身强体壮的胖娃,短短几天瘦得皮包骨,哪怕不停喂水,也再没有汗液可用来煎灼。
远道而来的灵药已经送到医士手中,切里斯跟着人去煎药。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魏嫣,她静心听着奎因的呼吸。
小孩子的脉搏在她手中微弱地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她全部的精神都灌注在这颤抖着的翕动之中,生怕错了节拍、乱了频率,浅浅一跤就绊断了这脆弱的年轻生命。
可或许……
是不是她本该远离?
这不是这几天来魏嫣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
哪怕是她的母亲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父亲视她如同洪水猛兽,哥哥和丈夫在阴谋中葬身火海的时候……她悲叹命运,却从未相信那怨毒的诅咒,他们说魏嫣克伐至亲之人,她却常怀希冀,盼这不过是巧合的堆叠,命运的船帆行过一浪湍急,总该游向缓流。
——但她好像错了。
也许她就是问题的根源,从诞生在世界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满怀罪孽,只会给至亲至爱带来危险,只能给这本就糟烂透了的人世,再添些阴霾。
别离和死亡,世上最残酷的事物,重复在她的身边上演又上演。
也许是前世手染鲜血,屠戮圣灵无数,地狱岩河千百刑罚走过,洗刷不净她骨血里的罪孽。
于是惩罚继续。
于是生也悲戚,死也不奈何。
洛特蒂广场,大主教身着圣袍站在最中央。
背对中央教堂,面对着无数自愿前来给小王子奎因祈福的民众。
“神明的旨意我已经明了——”他仰天大声道,“神明为翰约斯顿家降下灾难的意志已经决定!翰约斯顿的所作所为触怒了神!”
“国王陛下做了什么?他对人民的心何曾有过亏欠,为什么神明要降灾于皇室?”人群中,质疑声十分突兀。
“切里斯当然是爱国爱民的好国王,”盘隔壁缓声说道,“但可惜,他与王后的婚姻没有得到神明的祝福。”
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
“那个来自东安的女人魏嫣!她身上烙印着神明从地狱中刻下的罪孽!是她败坏了斯兰王室的幸运,是她将诅咒移回翰约斯顿家,是她让王子奎因遭受死亡的考验——是她!玷污了纯净的王血!”
人们奔向洛特蒂广场,聆听大主教代说的神谕。
人们围堵了若贝丽宫,高喊着诛杀魔女,换取神明的宽恕,让王子奎因重获健康。
愤怒的人们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魏嫣。
恨不得生剥她的皮囊,恨不得生啖她的血肉。
可他们却好像都忘了。
不过两天之前,这是一个的魔咒破解,他们还游行着歌颂王后的英明,为斯兰带来了破解迷局的线索。
他们嘴上说千百般疼爱、为之千百般委屈的,宛若天使行走在人间的王子奎因。
魏嫣是他的母亲。
世上最爱他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
若贝丽宫的守卫尚能维持秩序。
皇家骑士团倾巢而出,心怀神明的人在钢铁包围的机械巨人面前毫无惧色。
“……这些人都疯了吗?”
机动甲胄频道内,有人惊叹出声。
“他们怎么能这么骂王后殿下?”
“那可是——那可是奎因的母亲!”
“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才是疯子,”约翰逊道,“违背大主教的指令,哪怕是王室,也罪不可恕。”
“可是……”
“前三十年内我深信不疑,”约翰逊道,“改变发生在世子殿下的十周岁生日之后。”
“大主教的判命失败了,而这恰恰是因为王后殿下的到来,”他继续道,“神明不会欺骗世人,更不会蛊惑人心,教唆民众违背人伦天性。”
“那么诸位,”他沉声,“欺人的究竟是谁?”
频道中滋啦作响的电声震耳欲聋。
甲胄阀门被拨动,冒出的蒸汽叫人的视野变得朦胧。
此刻。
若贝丽宫中紧张的气氛却逐渐缓和。
汤药已经喂给了昏迷不醒的奎因,那死神降临一般的高热终于悄然消退。
医士反复诊脉之后,激动地告诉魏嫣,奎因已经没有生命大碍,只要好生休养,定能恢复如初。
所有人都在欢呼。
魏嫣却愣在原地,医士的话在脑海中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你们这些日子辛苦了,”切里斯走近,看着欢呼的众人吩咐道,“沙尔,每个人都要得到赏赐。”
“是,陛下,”沙尔真心为奎因的转危为安而激动,他大幅点头,“您放心,我这就去准备。”
“还有往返东安的使者,将喜讯告诉他们,摆下筵席庆祝,”切里斯说着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后者正流下欣喜的眼泪,“你亲自去,阿尔弗雷德,那位东安人是奎因的救命恩人。”
“好的父亲,”阿尔弗雷德抚胸行礼。
人们离开,殿中很快安静下来。
“魏嫣,好了,”切里斯走到魏嫣身边,他张开双臂,“请安心,我们最可爱的宝贝奎因已经安然无恙,一切都结束了,魏嫣。”
“……切里斯。”
魏嫣踉跄了一步,直接跌进他怀里,眼泪在下一瞬就打透了切里斯的前襟。
“没事了魏嫣,”切里斯轻手拍她的后背。
“我……”魏嫣像是勉强支撑的草房,狂风骤雨之后根基打散,再也不能恢复原来模样。
“我知道,魏嫣,我都知道,”切里斯轻抚着她的腰,将人带到奎因的床边坐下。
生怕吵到亟需休养的奎因,切里斯的声音压得很轻很轻。
“别害怕,魏嫣,”他说,“奎因的病是因为卑鄙的恶人的毒害,这和你没有关系。”
“再也不会了,你别陷到曾经我身陷的圈套里。请你放心,我已经看清楚,我会站在你前面,保护你、保护奎因和阿尔弗雷德,我会一手撑起这个家,再不叫你吹打风雨,魏嫣,请你安心。”
“我们都是你的亲人,魏嫣,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他的手掌放在魏嫣的后心,温热丝丝缕缕进入魏嫣的心脏,她于是觉得大概可以复苏。
一个全然冰冻的枯草,也许可以逐渐消融成为勉强生活着的样子。
“……切里斯,”魏嫣开口。
“嗯。”
“我可以向神明俯首称臣,可以将钦天监的判命视作金科玉律,也可以亲吻庞贝的脚面,叩首一千次,”魏嫣说,“如果我真是一切的根源,我可以去死。”
“那没有用,魏嫣,”切里斯将人扶起来,他整理魏嫣凌乱的头发,掏出手帕来,接她源源不断的泪流。
切里斯:“人间矗立在天堂和地狱中央,于是人间装潢成为天堂的样子,却叫人行走在滚烫的地狱熔岩之中。一个人的生死太无足轻重,魏嫣,神明平等地考验每一个人。”
“可我太累了,切里斯,”魏嫣说,“这考验有什么意义?走到最后又如何?谁胜谁负?”
切里斯:“我们不是为了胜负而活。”
魏嫣:“那是为了什么?”
切里斯:“目之所向,心之所求。”
魏嫣愣了一下。
切里斯:“那些没做完的事,那些还爱着的人,魏嫣,苦水倒尽,这世上当真没有一点温情,能够留住你?”
……
宴会厅中,烛光摇曳。
人们举着酒杯互相庆贺。
烘烤的果蔬和冒着油花的炙肉。
壁炉中被人投进昂贵的香料,奢靡的热气扑面而来。
斯兰的冬天来的比东安早一些。
从安京出发的时候还穿着单衣单裤,刚翻过了阿尔巴巴斯特山,却只能一件件地添衣。
坐在喧嚣的人群中,柳郎依旧觉得冷。
人们谈论美好的食物,谈论美酒和大方的皇庭。
谈论奎因的幸运,奎因的英俊和聪慧。
谈论国王与王后的感情天长地久。
谈论神奇的药草,也谈论神明。
这里的一切都和东安没有关联。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透过幕篱的白纱,柳郎看得到棚顶的壁画。
绚烂的色彩勾勒身披霞光的圣者。
在他的光辉照射中,所有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真好啊,他想着,可若所有人都去做那光芒中的人,又有谁去做神明呢?
“先生看出了什么吗?”
身边响起少年人的声音,柳郎收回眼神,看清坐在身边的贵族少年。
“我是阿尔弗雷德,”世子笑道,“被国王陛下派遣来招待您是我的荣幸。”
“你好,”柳郎的声音很沉。
“先生从东安来,想必没有见过斯兰的壁画,需要我为您讲解吗?”阿尔弗雷德道。
“见过的,”柳郎笑了一下,“只是没有见过这样大篇幅的,有些震撼,这讲的是神明路过拜留别的故事吗?”
阿尔弗雷德有些诧异,“先生对斯兰的神教有所了解?”
“只是听传教者说起过,”柳郎道,“在这里的人平等而幸福。”
阿尔弗雷德偏头笑道,“如果真正沐浴在神明的光辉中,当然如此——先生看了很久,是想起了什么吗?先生遇到过神迹?”
“不、不,”柳郎摆手,“我是个命途多舛的卑贱之人,怎么会有幸得到眷顾?只是……我曾见过如神明一般的人。”
阿尔弗雷德:“如神明一般的人?”
“是,”柳郎指了指棚顶的画,“他在的时候,每个在他身边的人,都能开怀幸福。”
阿尔弗雷德:“先生就在神明身边吗?那么您的生活一定充满幸运。”
“我……”他道,“我曾经如此。只是他已经走了,那以后我们都失去了快乐的权利。”
“这不是神明,”阿尔弗雷德摇头,“这只是个点燃自己的人。”
柳郎顿了一下。
“是的,”他说,“他点燃了自己。”
“孩子,”他透过白色的纱幔,看向阿尔弗雷德,“东安没有神明,点燃自己的人就是神明。”
“也许一千年之前,路过拜留别的也只是一个点燃自己的人,”柳郎笑笑,他把语气中的严肃剔除掉,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好像在和孩子开玩笑的人,“人们铭记他的恩德,于是口口相传中他飞升而去。但实际上,没有地狱阶梯和天堂神国,众生只在人海里浮沉。”
阿尔弗雷德扬眉,他摊手道,“虽然我笃信我的神明,但我仍尊重你的想法,先生。”
“喔,”柳郎点点头,这孩子的话有些超出他年纪的深意,他觉得有趣。
“今天遇到先生,不只是奎因的荣幸,更是我的荣幸,”阿尔弗雷德右手放在胸口,“您很特别,我学习到了很多。”
“特别?”柳郎道,“我只是世间最微末的万一。”
“不,先生,”阿尔弗雷德说,“虽然隔着纱幔,但我从您眼中看到了光。”
“是不屈和坚韧的光,如果您能够见到奎因,在他眼中也有这些,”他道,“当然,这传自于敬爱的王后殿下,她说这是东安人的信仰,叫做天理。”
柳郎的心脏一颤。
“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到了!”
通传忽至。
所有人起身迎接。
他们将左手立于肩上,用右手按压心脏。
偌大的宴会厅中只剩下柳郎一人直立。
在这王国最尊贵的两人走进殿中的一刹那,他们轻易就能看清彼此。
魏嫣的手放在切里斯的臂弯里。
他们相视说着话。
看得出,王后的形容有些憔悴,但国王将她保护的很好,他们紧紧牵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
“这位就是将药材千里护送过来的柳先生。”
直到阿尔弗雷德将手指向自己,柳郎才从良久的失神中抽离。
她近在咫尺。
她的眼光在自己身上。
不加掩饰地,她神色有异。
“柳先生对我翰约斯顿家有救命之恩,全斯兰都会感念您的恩德,”切里斯端起酒杯,对柳郎道。
“不过是完成东家的生意,”柳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并未拿起桌山的酒杯对尊贵的国王陛下回礼,“如果您必定要表达谢意,请谢过我的主家清风茶楼。”
“那是自然,自然——”
“先生不喝酒吗?”
切里斯的话未说完,魏嫣忽然将他打断。
“厅中燃着火炉十分闷热,先生不如将幕篱取下,也尝尝斯兰特有的餐食。”
柳郎的动作顿住了。
魏嫣的声音很清脆,富有气势,所有人的眼光都汇聚此处。
也许是他的错觉,只是一个转眼的工夫。进门时候那个憔悴疲惫的,依偎在丈夫身边的王后魏嫣不见了,现在此处的事另一个人。
她的眼光这样灼人。
柳郎想他大概是见到了。
那小孩子说的,在奎因和王后殿下眼里的光。
“先生当真姓柳吗?”
长久的寂静,给她的语气重添上了些许疑惑……或者悲戚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我见先生身形,有几分……像,故人。”
人间矗立在天堂和地狱中央,于是人间装潢成为天堂的样子,却叫人行走在滚烫的地狱熔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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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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