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年关将至。
司徒申出门的时候,被母亲拽着衣袋拖回来加上了一条赤狐裘,四姐又赶过来,塞了个滚烫滚烫的汤婆子。他百般挣扎无果,只好被团成了个球状才送出门。
谁知道,进宫见了太子,这位储君殿下披着个不知是什么杂毛的大氅,衣裳看起来四处漏风的样子,好不可怜。
司徒申皱着眉,解开衣服带子就要往魏暄身上套。
“不可,”魏暄躲得可快。
“你冻得都筛糠了哥哥!”司徒申想将人拽回来无果。
“北方在闹雪灾,父皇与众大臣斋戒减衣,我也得跟着,”他说着呛了风,咳嗽了两声。给司徒申看的怪心疼。
“反正我是不明白,你少穿两件衣服,和北方停不下来的大雪有什么关系,”司徒申哼了一声,把手里的汤婆子揣进魏暄怀里。
“最近几年……宫中不太平,”魏暄叹道,“钦天监的话,总归耽误不了我什么事,权且听听也无妨。”
“要是看星星就能把大安治理明白,还要你这么夜以继日的发奋干什么啊?”司徒申没有好气道,“东宫的讲学也别讲了,告诉少傅大人别再给咱们两个留策论了,咱俩一起去钦天监学着看星星呗?”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魏暄道,“你对钦天监诸公,也多少敬畏些。”
“敬畏他们?我不如敬畏猪狗,”司徒申嚷嚷道,“狗会看家猪能吃肉,钦天监的老头满口胡诌!”
竟还带着韵。
到底是少年人,魏暄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知道那日我接父亲下朝,听到那些老头说的什么胡话?”司徒申愤愤道,“他们说你妹妹,就小韶歌,说她命里带煞,克伐至亲,早晚要搅得家国不宁——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这不是咒她呢吗?咒她就是咒你、咒皇后娘娘、咒陛下、咒大安的国运!胆大包天了!”
司徒申说得生气,一团团白气喷吐出来,魏暄的面孔逐渐模糊不清。
就是在这朦胧中,魏暄小心地收敛起一闪而过的辛酸。
“关于我妹妹的事情……有时间我同你详说,她……从小过得并不容易,”魏暄说。
他们同走在宫道上。
今日是皇后生辰,按规制贵命妇、四品上高官、三代内皇亲需入宫见礼。可从椒房那位出事了以后,这本该盛大的庆典变得萧索非常。
宫外的往来断了干净不说,各宫主位大多清早来送一趟礼品,连皇后的面都不必见,更别提留下赴宴。每个人都争着先走一步,生怕再多留片刻就沾染了椒房殿里积年的晦气。
空荡荡的大殿中,菜色单薄的寿宴上,只有魏暄年复一年备好丰盛的礼品,沐浴焚香梳洗妥当,前来恭候他母亲的生辰,端起玉盏祝酒,期盼这个大安朝最尊贵的女人平安康泰、福寿绵长。
今日就算是特殊一些,他带着司徒申同来,这是司徒申第二次进宫。
上一次还是他与太子相识不久,他被安了个伴读的名号,请进宫中一通折腾。
那时候年纪小,也记不清什么事,现在只能想起……皇后娘娘是真好看。
“长乐宫中没人过得容易,”司徒申接话道,“小韶歌有你这么个哥哥,肯定比他人都幸福多了。”
魏暄没有吭声。
“只是……你如今开宫立府入主了东宫,怕不能常进宫来问安了罢?你妹妹会不会很想你——诶,今日是皇后寿诞,你妹妹不来吗?”司徒申问。
“她不常见我母后,”魏暄说,“她们每次相见……都不甚愉快。”
“不愉快?呵!怎么说都是母女,我和我老子吵架的时候连房盖都能掀起来,转头到吃饭的时候不就好啦——再说你妹妹才多大?有八岁?很有个性嘛,竟已经学会和母亲置气了?”司徒申笑道。
他与太子相识之时魏韶歌还没有出生,此后又跟随父亲出征三载,前年太子随太傅治理水患,他也是跟着,算起来已经许久未回到安京。
“韶歌很好,她很懂事,这……不能怪她,”魏暄道。
“殿下,”司徒申笑了,“你这妹妹到底生了个什么样子,是天上下界历劫的神仙还是转世投胎的妖怪,你怎么每次同我说起都摆出这么个臭脸?总不能是她小小年纪就美若天仙闭月羞花,提亲人家纷至沓来,叫你与皇后娘娘不堪其扰?”
“改日……今日宴后,”魏暄眼神有些闪躲,“我带韶歌来认一认你。她早知道自己有个申哥哥,只是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
“喔,殿下,”司徒申眉开眼笑,“那你有没有告诉小韶歌,她的申哥哥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乃是安京城中称得上名号的人物,等她再长大些,就出宫来找哥哥玩耍,全安京好吃的好玩的,哥哥全都送给她!”
“别对我妹妹这么热心!她是大家闺秀要端庄贤淑,可莫叫你的嚣张做派教坏了她,”魏暄皱眉,“还有你,小小年纪就学得这风流浪子的做派!小心我告诉老师,将你捆在屋子里好生学学言行礼仪!”
“恶毒!殿下——何至于此!”司徒申跳开,“你明知道我对那些条条框框毫无兴趣!再说我家三代从武,家学渊源绝没有从我这断了的道理——诶,陛下不是打算将枢密阁那公良大人派来教导你吗?你答应没有啊?”
魏暄:“此事父皇还在思索,枢密阁研究之物到底是奇淫巧技,能否实用——”
司徒申:“这还思索什么啊,殿下,你就不心动吗?那可是真正的战场杀神,三人高的甲胄,两人长的机械兵刃,这可是未来战争的趋势!刀马上拼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魏暄一抬手,见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只觉得犯愁,“你就不能稍加归束自身言行?眼下枢密阁刚立,朝中反对的声音还很大,你自己表态不要紧,小心牵扯上司徒大人……”
“殿下、殿下殿下,”司徒申连忙叫停,“今儿是咱皇后娘娘大寿的日子,咱们不谈论这些事——快走快走,别叫娘娘等急了,我还着急去看咱们韶歌妹妹呢,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家里最小,我做梦都想要个妹妹,以后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小韶歌此人我必定当做亲生的——比亲生的还亲……”
魏暄听着叹气。
现在倒是说得好听,只是韶歌这个人……等你真见到了,别疏远了才好。
……
“哪里来的野孩子,鬼鬼祟祟怕不是来偷鸡摸狗的吧!”
韶歌脖后一紧,接着呼吸不畅。
有个人,极大的力气,揪着她的后衣领,直接将人提起来。
“哎哟哟,我当时谁,原来是扫把星,可真晦气!”
韶歌看清了眼前。
照月公主,带着她那些公绅王侯家的小姑娘,黑压压的一群,围拢过来。
魏照月是皇帝的第一个公主,虽然是庶出,可也极受皇帝的宠爱。韶歌出生以后,宫中有了嫡公主,她便再不是最尊贵的那个。
或许是出于嫉妒,也许只是看人不痛快,但凡叫这两个人遇上,没一次不是腥风血雨。
“既然嫌晦气,还不快放开手,”韶歌抓着前领,她喉咙剧痛,说出的话也含混不清。
“扫把星说什么?”照月故意凑近了耳朵听,“母亲是疯子,生出来的就是个傻子,看看你魏韶歌啊,连话都说不明白!”
“你放手!”韶歌挣扎起来,背后拎着她的太监分毫不动。
周围的下人全都背过身去,不闻不问。哪怕这是在椒房殿的后院,没准几步开外就是这女孩的亲娘。
“魏韶歌,你来椒房殿干什么呢?”照月冷笑着走近,“哦?你不知道吗?椒房殿娘娘见不得你魏韶歌——她见到你就会发疯,叫唤得好像杀猪宰羊——满宫中都能听到!你什么居心?今儿可是里头娘娘的寿辰,你想叫你的亲娘在这一天发疯?真恶心!”
小女孩们围着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魏韶歌只是挣扎着,想办法挣脱威胁她生命的那只手。
类似的话,更恶心的话,她早听了千遍万遍。
魏照月到底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嘴再怨毒又能说出些什么新鲜话?不过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缺斤少两地复述。
椒房殿、鸣乐阁,她和她母亲的地方,那些贴身侍候的下人们,才说得出最下流的话。
在他们眼中,魏韶歌就是长乐宫中一颗毒瘤,就是仇敌诅咒化作的怨鬼,生来就为了克伐至亲,根本不是人胎——好像触碰过她的人就要全身流脓,见了她第二眼就不得好死!
他们怨恨,他们谩骂。
恨为什么命运不济,叫他们跟了这样一个主子,恨为什么贫贱如斯,不能多挤出些银子,买通去路,逃出生天。
“都是你这扫把星,本宫天不亮就要起来,早早地在这晦气椒房殿外排长队!站到现在连口水都喝不上。”
韶歌只觉得无奈。
你既然这样劳累难过,为何不早些回宫歇息去,还专绕到后院来找自己的麻烦——
“前些日子父皇过寿,诏哥哥送了自己习字作为贺礼,父皇高兴得很,”照月说,“魏韶歌,本宫听说……你近来在学堂习字,勤勉得紧啊?”
照月的眼光扫过来,韶歌下意识地往怀中一护。
“果真被我猜到了!”照月两眼冒着异光,“这不要脸的扫把星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竟然敢和诏哥哥相提并论,我呸!给我扒了她的衣服,看看她要给皇后娘娘的是什么腌臜玩意!”
身后那太监一松手,韶歌整个人摔在雪地里,新鲜空气涌入肺管,她剧烈地呛咳起来。
太监退到一旁去,女人们发疯一样地冲上来。
韶歌的衣裳穿得本来就不够厚,被这些人一撕扯,四处都在漏风,给她冻得连打几个寒颤。
“魏照月!”她发了狠,一把将身边的女孩都搡走,站起来,“你适可而止,每次都带着你这些无能的随从挑衅,除了惹一身腥你还能怎么样?”
魏照月一下子梗住。
的确,她自己打不过魏韶歌,哪怕她比魏韶歌大了两岁多……到现在,前年魏韶歌发狠一口咬上她手腕留下的疤还清晰可见,她母亲找了多少名医秘方都去除不掉——可越是这样,她也就越恨魏韶歌。
一个人不行就一群人,小孩子不行就……
“你们两个,”照月伸出手,指着她身后的两个太监,“你们两个去把她的衣服扒了!”
两人闻声都愣了一下。
虽然帮着照月公主找麻烦这事情早就是家常便饭,但是……但是这人……到底是公主,此地还是椒房殿——
“本宫要查看,魏韶歌怀揣文书之中,有没有谋反之言,”照月厉声道,“你们要包庇罪人吗?”
见太监还是没动,照月继续道,“这可是椒房殿,长乐宫中谁人不知,皇后见了魏韶歌就要发疯,椒房殿是她禁入之地,现在她鬼鬼祟祟出现在这,万一对贵人意图不轨,没能拦下可是你们的责任!”
反正椒房殿的后院没人会来,前面的人紧着看皇后都费劲,况从来……魏韶歌受人欺负根本无处告状,今日按照惯例,太子整日都会陪伴皇后根本无暇分身,此地不就是……灯下黑。
既然动手不会有什么后果,而违抗照月公主却会立刻获得代价——
魏韶歌狠狠打了个寒颤,她眼见太监们朝她走过来。
……
“申儿,你好啊,”皇后坐在高位上,满面祥和地看着司徒申。
“皇后娘娘万福!”司徒申叩首行礼,“小人恭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吉祥如意,青春永驻,朱颜不老,寿与天齐!”
“哈哈好,起来吧,”皇后笑着一抬手,“小小年纪,竟然就这么会说话。”
“小人可不小了,今年都十——”
司徒申的胳膊猛地被身边魏暄拉扯一下,他急忙收住了话。
“本宫记得,你比暄儿,小一岁吧?”皇后问。
“啊……啊,是,”司徒申有些看不明白魏暄的神色,只觉得从踏进宫殿中以来,这地方就处处透露着诡异。
“殿下的生辰在在年末,臣在年初,其实也不差几个月。”
“那好,”皇后道,“一月后暄儿七岁生辰,你也进宫来同庆可好?”
一语毕了,宫殿中死一样的沉寂。
司徒申僵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魏暄……七岁生辰?
那是在宣和四年,那一年他年初被太子相中,没两个月赤狄进犯,司徒氏举家北上,他也被带到了边境。离开的时候听说皇后娘娘有孕,赶在新年那天出生的就应该是……
“儿臣必定带司徒小公子前来,”魏暄行礼作揖,恭敬道。
大殿中太安静了,太子的话碰撞在奢华的廊柱上,竟然能漾起层层回响。早已经冷掉的餐食散发出臭气,三个人的宴会陈设华座三百有余,从上至下铺开排场巨大无比。
只见皇后举杯站起,她从珠帘后走出来,她的面容无比年轻。
“感谢诸君的祝祷,本宫欣喜不已,”她说,目光空荡无有所依,“略设酒菜不成敬意,诸位,开席吧。”
殿中无一人敢动。
皇后饮尽了杯中酒。
司徒申甚至有些神魂错乱,出问题的究竟是自己还是——
“殿下,有声音,”他忽然抓住魏暄的手臂。
声音很远,但大殿实在太寂静。
“什么——”魏暄也听到了,很微弱,但是来自后院。
“是求救!”司徒申道,他直接冲出去。
安京爱情故事开始!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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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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