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东宫,太子正在与属官商议边地新发的几封战报,文斌悄然走进来,在太子身边附耳几句,太子面上颜色变了变,吩咐今日先到这里,明日早朝应该说些什么,诸位应该心里有数。

几人问安告辞,太子转身进入身后的内间,有人已经等在这里。

魏暄疾行两步,搀起了正要行礼的赵闻。

“说说,查到什么了,”魏暄都来不及坐下,便开口问。

“末将带人沿那日山寨中所找到的石矿摸索,”赵闻说着,嗓音有些发干,“果真在定风岭中找到了紫石英矿……”

魏暄:“多少?”

“……”赵闻眉头紧锁,“大小都有,不下……百座。”

“嘭!”魏暄的衣袖甩到桌角,打飞了一个原本好好呆在上面的茶杯。

紫石英昂贵。

这些年来机械制造的进度大多因为紫石英而受掣肘,为此魏暄甚至想过放弃安京的条件,将枢密阁和训练场迁到紫石英矿产更加丰富的地方。

但是这种矿石储藏十分分散,安京周围的矿山,大多开采困难,储量稀薄,并不能支撑以五年、十年为基准的军队建设规划。

甚至……甚至于,在万筹公开全国紫石英的矿藏地,在朝堂上宣布自己负责收购和运输,并愿意减价出售给机械军的时候,魏暄实打实感激过他……

“殿下、殿下别动气!”

魏暄脚步有些虚浮,文斌和赵闻都来搀扶。

他因为韶歌的事情,也已经劳累太久,近日来身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无事,”魏暄扶着桌子站稳,他看向赵闻,“此事……先不要声张,待吾与先生商讨后,必定会上奏陛下。”

“是,”赵闻抱拳。

“殿下,司徒少将军到了,”门外传来新的通报,赵闻猛地站直。

“还请赵指挥先避一避,”魏暄道,“此事……还是先不要告诉长嘉。”

“末将明白,”赵闻低头,“此事除了赵闻和枢密阁中几位勘探师外,不会有人知晓。末将这就返回枢密阁,机械军中,末将与明宪尚能统筹,也请殿下不要过分挂怀。”

魏暄作揖,“辛苦赵指挥。”

文斌带着人离开,转眼祁澈和司徒申已经到了殿中。

看到四面上散落的瓷片,祁澈上前把魏暄身边的瓷片踢走,“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魏暄只是捏了捏眉心,缓缓坐下,“只是有些累。”

先前,司徒申把韶歌从大相国寺带走,直接带回了自己家,根本没和他商量半句。当日皇帝被气的犯病,魏暄在宫中待到半夜,回了冷冰冰的宫殿,连一句通报也没有。

前日去看韶歌,又正好赶上了她清醒的时间,拼了命地把司徒申往屋子外面赶。等人闹够了早已经昏睡过去,魏暄到现在还没能看到自己妹妹。

明明他也知道,司徒府能把韶歌照顾得很好,以自己现在的繁忙程度,就算把韶歌带回来,也只能是放任她一个人呆着。

可他就是……一看到司徒申就觉得心里憋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叫人扯了去似的。

“殿下,”司徒申作揖。

魏暄摆摆手,“去了训练场?”

司徒申:“嗯。”

他眼圈乌黑,下巴上冒着胡茬,魏暄看了心里难受,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别扭也就散去两分,“他们查到的东西,祁澈告诉你了吧?”

司徒申微颔首。

是牛膝花——那唯一的线索,手绢上的绣样。

这东西不算太特别,但是能将它当做绣样的地方,实在太少。而最有可能的,就是牛膝的主产地,河南道。

“纵观全国,能有如此多的青年人为人所豢养,而不引起任何注意的,也只有河南了,”祁澈道。

因为十年前的那场天灾,河南道有太多流离失所的苦命人,这场大水的影响到今天也尚未全然消弭。

司徒申:“看那些刺客的年纪,十年前都恰好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若在当时就被人掳走教养直到今天……”

“祁澈派人去河南道,”魏暄说,“带着刺客的画像,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祁澈:“是。”

魏暄:“不要声张,这件事不能漏给外人。”

祁澈应下,便匆匆离开。

屋子里的两人个人面色都不太好。

司徒申看着那手帕上的纹路,眉心越皱越紧。

魏暄:“想到什么就说。”

司徒申也不遮掩,“当年黄河水患,流民无数,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建筑坍塌设施毁坏,淤泥将整个城市都淹没,以河南道的能力,已经无法安置灾民……”

“万筹带走了很多人,”魏暄已经想到,“他上书陛下请旨,自掏腰包为灾民建临时聚居地,并声称万氏的产业可以收容这些人。彼时他开始经商不久,正是有了这些人才奠定他的产业如今有了如此规模,而朝廷为了鼓励富商捐款捐物,财政上许多政策,也向万氏倾斜。”

魏暄跟随老太傅前往灾区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想要忍受眼前触目惊心的伤痛尚且艰辛,又何谈真正能做出什么建树?

如今市井上流传太子的美名,最浓墨重彩的一桩就是少年时的“平水患”。可这根本与他无关——治理的政策来自他的老师、钱财来自皇帝,而灾民安置,全部都是当时还全心全意站在太子身后的舅舅做的。

魏暄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民众的呼声,还有在乱葬岗,他亲眼所见的、数不胜数的年轻刺客的身躯。水灾之下孤儿无数,倘若当真是舅舅……

“……殿下,”司徒申看向魏暄,后者一个踉跄。

司徒申连忙伸手去扶,魏暄倚在座位里摆手,“别叫殿下,长嘉。”

他把脸埋进双手之中,“我有什么颜面……作这个储君?”

“事情还没有定论,”司徒申道,“我们先把原委弄弄清楚,这事情我会亲自跟着。大理寺和国舅牵扯太多,已经不可信,我方才正和祁澈商量想办法安插新的人进去,不日定会有所发现。况且作恶者另有他人,和你有什么关系……诚知?”

魏暄的身子瑟缩一下。

诚知。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

老师叫他以诚心待人待己,知天地万物,可是老师啊……这天地,为何就不能以诚待一待诚知呢?

“……此事必要追查到底,”魏暄的声音从指缝中流露出来,“舅舅苦心经营十几年,他在经营什么,我一定得查清楚。”

这是公事,却也是他太子殿下的私事,就算有再多无奈,再多不甘,魏暄还是得把银牙咬碎,忍着无穷无尽的厌恶,把真相从破溃流脓的伤口里抽出来,残忍地暴力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司徒申的思绪忽然顿住。

现如今,他是不是也成为……太子的……家人了?

可他把兵权双手奉上,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当年的事,韶歌的事,”魏暄一字一顿,“我和他慢慢算。”

漏刻进了一度,水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司徒申抬眼看了下日光,把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失落驱散,“出来很久了,我得……”

“长嘉,”魏暄坐起来,“有件事,那日在你府上,见你被韶歌拒之门外的时候我就想说,只是着急离开给耽搁了。”

……

她梦中仍蹙着眉,双臂环抱,身子蜷着。

司徒申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等了很久很久。

先前的几天也是这样过去的,不过那个时候他眼中满是心疼和焦急,现在多了一些思索,还有些更深的东西。

临别前太子和他说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响,酝酿了几个时辰,到现在终于被他琢磨明白。

——你也知道,对于皇家来说,婚姻大多不过是交易,而且因母后的关系,韶歌并未见过父母之爱,再加上,她从小就听了很多不好的话,对婚姻更没什么期许。还有我……我和她说过很多次,我并不想娶亲,很害怕把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孩拉下水,这些……可能也影响了她。

——我不知道韶歌先前,是否和你谈论过这些,但是现在来看,我的顾虑也许是对的,她真的有些抵触婚姻,先前与、万宏信,不过是交易,她没放在心上,可现在,她……

“她说喜欢,”司徒申倏地红了眼,他无礼地拉住太子的衣袖,“怎么可能呢?诚知,她说喜欢我——”

“长嘉,”魏暄抓住面前人的双肩,终于明白先前他们之间那莫名其妙的别扭是怎么回事,听到一个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喜欢自己妹妹——两个人甚至还在自己眼皮底下互诉衷肠——魏暄只觉得泄气,虽然司徒长嘉绝非什么山鸡野猪之流,但还是难免觉得自家树苗被连根拔起。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别扭,但你其实稍加思索应该就能明白,”魏暄对他,诚恳道,“韶歌说喜欢你,但她并不想和你成亲,长嘉,这是两码事。”

“呵,”司徒申笑着摇头,眼光又落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他忽地又想到大相国寺的夜,她突兀地回眸,盛满了少女心事的眼睛,被月光映衬得那么亮。她说“我对你有情……”

“不求结果。”

不求结果,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她的手细微地抽动一下,这瞒不过司徒申的眼睛。

“魏韶歌,”他沉声,“睁开眼,我知道你醒了。”

床上的人僵持了很久,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她心里很乱,甚至有些怕,司徒申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果真婚姻是一切美好的埋骨地吗?不过是一纸婚约,就能叫她最期盼依恋的人变了模样?

“起来喝药,然后我们谈谈,”他坐在那。

和上一次见他不同。

那个时候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他的眼中还有未净的泪痕,他手上的温度让自己太过流连,她却狠心地使出全身力气甩走。

她坐起来,手上没有力气,司徒申干脆利落地弯腰靠近,拿来软垫立在她身后,又把温度适中的药碗放在她手上。

在此之前,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各式各样的汤药,都是他一勺勺喂给自己的,韶歌知道,在她偶尔能够回笼的意识里,一已经习惯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汤药尽了,尽是些补益的药材,韶歌喝惯了苦味,竟也不觉得难喝。

他抽走碗,递上清水,又从不远处茶几上拿来小罐子、打开,各色蜜饯显露出来,“想吃哪个?”

罐子韶歌没见过,里面的味道她却熟悉。

先前他也会在汤药之后喂给自己清水,总有些甜腻的味道泡在里面。

韶歌摇了摇头。

“不喜欢?”

司徒申将罐子盖上,搁在窗边。

韶歌没有答话。

“那换个问题,”司徒申深吸口气,“喜欢我吗?”

“咳、咳咳咳——”韶歌一下子涨红了脸,气息憋在喉咙,一阵呛咳。

“那就是喜欢,”司徒申去拍她的后背,递来温热的水,话却没断,“嘴上说喜欢,婚嫁之事却半点不提,魏韶歌,你哪里学的这纨绔做派?”

“我……”韶歌只觉得脑袋发懵,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你……”

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分明应该和他陈清利害,然后断然拒绝婚约才是,京城已经容不下她,她要跑到一个山水秀丽,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而不是这这样束手无策地被他逼问。

“你看,”司徒申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他把一个细长的锦盒递到自己手里,语声就响在自己的脑袋顶上。

韶歌被人指引着,接过盒子、打开。

第一眼太过夺目,以至韶歌甚至没有看清盒子里的东西。

足银被细细鑚刻成为树枝的样式,枝头嫩粉碧玺雕琢梅花,心里三两处星星点点,钻石闪耀。

“三年前除夕,我在鸣乐阁站了很久,那时候怀里就揣着它,”他说。

韶歌的眼睛好似被珠宝的光华闪烁太过,干涩中带着丝丝刺痛,手背一凉,才发觉是被泪水打湿。

“你抱我,你问我知不知道,三年后你就十五岁了,我知道,”司徒申说,他的嗓音也有些哽咽,“那年我十七,刚从边境线上回来,很多并肩作战过的人都离开了,爹和二哥也是。”

“韶歌,”他扶着韶歌肩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妹妹,我亲口对你哥哥说,我看你就像我的妹妹。可我没控制住我的心,等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簪子上的石料是在斯兰商道复通的第一天,我在集市上收来的,这条商道上躺了不知道多少东安的战士,他们中的大多我都认识。我们曾经在一起训练、食宿、也一起冲锋,光是大小袭击没有一日间断的日子就过了整整半年。”

“赶跑赤狄人那天,尉迟说想梦黄粱,他问我想不想——我说我想……魏韶歌。”

韶歌的身子猛地一颤。

他的话像电流打在她心口上。

“从那个时候我就想娶你了,喜欢要更早一些,也许在你还是个很小的小姑娘的时候,我带你骑马,或者在东宫,公良先生的课上,我会看你从双目炯炯有神,到瞌睡着入梦,”他说,“我很少回忆这些东西,这显得我太不磊落,好像我欺骗了你哥哥,换取他对我的放心,然后窥探他的珍宝,贪婪而下作。”

“我和你哥哥,和你见过那些公子王孙不一样,韶歌,司徒申……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声音稍显落寞。

“我身上背负杀孽,我的手上有很多人的血。”

“……长嘉,”韶歌终于无法继续无动于衷,她仰头去寻找——

“听我说完,韶歌,”司徒申说,他粗糙的手指在锦盒边缘来回摸索,“我从前总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殿下会解决所有问题,你应该找一个君子,过安稳的生活。你太好了,你读储君的书,懂得天下最端方的仪态,你甚至知道紫石英核心机是怎么运转的,连公良先生都曾私下夸赞过你在机械绘图上的天分……太多人配不上你,我尤其不配。更别说我们身后的家族,和皇权的巍巍高墙,这些都容不得我肖想。”

“所以我……甚至可以走在阴影里面,”他自觉好笑地叹了口气,“乞巧节,你吻我。那时候我已经想好了,等你到了京畿,如果……如果你真的和万宏信过不下去,我就去和你私会。”

“在月黑风高的时候,或者,光天化日。”

他的声音落在韶歌耳侧,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酥麻。

“夫妻无爱,情人有情,”他的吻落在韶歌发丝上,“这是你想要的吗,韶歌?”

“……司徒申,”韶歌的声音带颤,她偏头去寻那大逆不道的唇,却被人闪躲开。

“殿下说,你烧了我的聘书,他告诉我,你对这种利益交换式的婚约深恶痛绝,”他说,“但是韶歌,我们不一样的。”

他放开握着韶歌肩膀的手,转到她身前,看着她的眼睛。

“韶歌,我没见过那么多婚姻悲剧,”他说,“我爹娘认识在军营,也是青梅竹马,那时候我爹很穷,一根簪子就做了聘礼。”

“后来我两个哥哥定亲,信物也是簪子,”他把银簪拿在手上,“婚姻在我这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一纸契约权当囚禁我,困不住你,韶歌,司徒申这个人,值得你试一试吗?”

“我……”韶歌眼前朦胧,指尖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触碰那银簪锋利的尾尖。

“五爷,三爷来了家书,老夫人喊你过去!”小厮在门口招呼,一下打断了韶歌指尖行走的轨迹。

掌心一凉,司徒申把匣子放在她手中。

“别人护不住你,我再不能任你在外面乱闯,”他说,“但别害怕,司徒申永远都不会困住你,你只管往前走,自由的代价……全都给我。”

小厮还在催个不停。

手掌蓦地凉了,是他放开手,转身走了。

“就来了,催命呢!”

他的声音也消散在屋子里。

可是奇怪,韶歌前所未有地觉得不孤单。

可能是法术吧、

韶歌想。

他说别害怕、

她就真的不害怕了。

大哥:虽然司徒长嘉绝非什么山鸡野猪之流……

尉迟:梦黄粱,真是好!(比大拇哥)

感谢,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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