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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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二十分,我坐在地板上读完那本诗集,在摇曳的寂静中,我翻到被绿叶书签做标记的那一页,想起陈妄迟的名字。

外面的一根树枝最终不堪重负,被堆积的白雪压断,发出沉闷的响声,随之我的心脏变得濡湿,一如当年。

诗集很薄,从泛黄的纸张来看是一本很旧的书,白色硬壳封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记,从底层到上层有一圈缠绕的绿色藤蔓。

陈妄迟是喜欢读诗的,在我们遥远的中学时代,不怎么去学校的陈妄迟是旁人眼里的另类,他抽烟上网,除了不和人打架之外其余的不良嗜好似乎都沾了一点。那段时日我们不是待在网吧发呆,就是躺在树林里解放天性,我们偶尔去学校,去找他的时候我总能看见陈妄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的位置,趴在桌子上,手里是一本书。

他身边人来人往,课间热闹纷繁,阳光照进来,打在他半张脸上,空中的细尘都在飞舞,我当时觉得陈妄迟是安静的,跟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到后来我才逐渐知道,他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距离感,而这种距离感换个词可以说成是孤独。

我曾经偷偷拿过他读的诗,在令人费解的语言文字背后只能想起陈妄迟那张脸,还有他趴在课桌上露出的一双黑眸,书本上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也不理解,那些统统没有陈妄迟好看。

陈妄迟住在楼下西边的房间,尽管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仍然在餐桌前醉醺醺地表示,前两天荷姨便已经为他晒好床单被褥,只是丝毫未提让他不要继续住在我房间的事情。

陈妄迟点头说好。

二零二四的冬天寒冽刺骨,我们四个人围着一张长方形的饭桌,头顶是一盏扇形灯柱,几只黑色的飞虫绕着光源不停地转圈,我看见陈妄迟黑色头发上面铺满一层透亮的光,往下是一对平直浓重的眉,还有那双冷静、旁若无人盯着我看的眼睛。

我们短暂对视两秒,最后以我的目光惨败落荒而逃作为结束,等我再次转头时,他已经抬起面前的玻璃杯子,将那点葡萄汽水一饮而尽。

他虎口位置处浅淡的痕迹,灼得我眼睛痛。

大年初八凌晨三点,雪还在继续,我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场雪,在某一瞬间竟然会觉得庆幸,幸好这场雪没有在昨天或者前天降落,否则我并不确定自己跟陈妄迟还要多久才会见面,我自认跟他的感情没有多么深刻,单薄得脆弱,一场雪就能压垮,极端恶劣天气会变成我跟他双双逃避的借口,然后继续各自待在互不打扰的角落,守着一份难忍却克制的感情,可这份感情并不是没有失控的时候。

二零二二的秋天,我从地下车库出来,手里拎着两袋重物,抬头看到乌沉沉的天空眼眶顿时变得酸涩,于是我想起超市打烊前还没卖出去的酸李子,尚未完全成熟的果肉介于清脆与软和之间,咬一口牙齿都要酸上好久,让人不敢用力,只能小心用牙尖触碰,苦酸的汁液流进牙缝间,那时候我的眼睛里就像是灌了李子汁水进去,毫无准备的念头冲进我的脑海,那些念头不断地、如同流动的李子汁液般质问我,为什么不跟陈妄迟联系,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很想他,告诉他这么多年每天晚上都会想起他,在听到父亲说他在北京以后很多次有意路过北京,幻想在某条街道遇到一个跟他很像的人,然后在那一刻所有的坚持和克制轰然瓦解。

陈妄迟,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所以是从什么开始便一步步走到现在?

当天晚上,我收到一条来自没有备注过却可以倒背如流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依然同往年一样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

雪化完那天,我跟陈妄迟从小镇上离开,头天晚上说我要走的时候,他便接道可以顺路带我一起,率先表示同意的是父亲跟荷姨,在我找出几条并不需要的理由后注意到陈妄迟乌黑沉默的眸子,于是便跟着一起沉默,似乎我们之间除了沉默不会产生第二种反应,以至于我每次回想以前,总是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光晕,午后缓慢晃荡的绿意,周围没有声音,或许有,只是太遥远了,绵长不清晰的声音犹如被拉长的面团,柔软得要人落泪,陈妄迟乌黑的头发还有眉眼在我的记忆中变成一抹顺着风波动的水纹。

我还是那条玻璃缸里的红尾鱼。

早些年的绿皮火车于二零一九年停运,那趟车我坐过两次,一次是自己跑到北京,另一次是陈妄迟带我回来。坐在陈妄迟的车里,我们周身的气息都开始变化,让我想起那年春末夏初的潮闷天气,火车车厢里那种几乎发黑的绿色偶尔会让人呼吸不畅,车厢外面凝结数不清的小水珠,在多年以后落在我眼里变得滚烫。

我又想起以前。

陈妄迟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短暂一眼,我猜他也想到了那趟列车。

行至半程我们停下休息,我蹲在服务区的路边,仰头去看便利店里的陈妄迟。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棕色风衣,整个人显得修长挺拔,正低头跟店家说话,说话期间店家扭头往我这里看,之后又看向陈妄迟,笑着在问什么。

便利店里的灯光苍白耀眼,陈妄迟低头付钱,接过东西的时候嘴角抹开一瞬的笑意。

红尾鱼的尾巴轻轻荡开水纹,汩汩流水淌进我的耳朵里。

他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在门口停下来,看到蹲在路灯下的我后,他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消散。

他走近了,站在我面前,呼啸而过的北风将他的风衣衣摆吹起来,数秒过后,“啪哒”一声,一根烟递到我的唇边。

我不清楚他的具体意思,但是我想到两个人之间这么多年的拉扯和纠缠。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不见面、不拥抱、不亲吻的爱情,如果真的有,那么所有的阻碍都可以被忽视,包括血缘和性别,更何况我跟陈妄迟本就毫无血缘关系。

我咬住那根烟,陈妄迟一只手点燃,另一只手挡风。

摇晃的火苗后面是陈妄迟那张好看的脸,幽深的眸子泛起火光,在我吸了一口之后,他像当年一样抽走那根烟,只不过没过多久那根烟又回到我嘴边。

我们头顶是昏弱的路灯,照在地面上形成一圈橙黄色。

多年以前的场景重复出现,只不过今夜无雨,未免有些可惜和遗憾。

口腔中是熟悉的味道,我看着他微眯着眼看向路灯的模样,开口问跟便利店老板说了什么。

“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说的?”

“我给他指了你。”

“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一根烟只剩下半截,时不时掉下猩红的火星子,我抽了一口,没有再开口问,陈妄迟也没有继续说。

这个问题不再重要,也不用我们寻找答案。

我们将那根烟抽尽,对着路灯呼出一团烟雾,烟雾混在一起,像我脑海中那条倾注下来的银河,曾经那样浓厚的思念,最终还是变成群星。

没过多久,我听见陈妄迟跟我说:“陈成夏,你哭了。”

-

年后工作变得异常繁忙,在跟陈妄迟分开后,我跟他并没有再次见面,连短信都很少发。

公司新成立了项目,我随项目组前去亚马逊拍摄关于蝴蝶的纪录片,几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只有一本书,是那位波兰诗人的诗集,封面依然陈旧,在当初用书签做标记的地方藏了一封手写信,我展开后发现是一首誊抄的诗,除了包裹上面的姓名电话,此外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寄件人那栏写的是陈妄迟的名字。

我那位在美国的学姐正在南美出差,得知我过来工作以后便约好见面的时间,见到我第一面她便哭了出来,说好多年没见。

她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刚从一场会议中出来,脸上略有疲态,可依旧精神,我们坐在落日余晖里的街角小酒馆聊了很久,她跟我说很想回家,而下一句她便又说,她永远不会回家。

她好像醉了,微卷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柔光,她伸手在我眼前晃晃,问我家人怎么样。

这下我才确认她真的醉了,不然怎么不记得我之前跟她一样,是从来不回家的。

只是当时我没有立即回她,吧台上半杯酒水折射出透亮的光线,落在桌面上形成半圈痕迹,热情奔放的音乐将我们两个人的安静抽离出去。

然后我给她看了那封手写信。

她接过,默念上面的文字,后来声音渐大,念完以后她问这是谁写给我的。

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喝了一口不再冰凉的葡萄酒,想起那个我跟陈妄迟路过服务区的夜晚。

那天抽完烟以后,陈妄迟去给车子加油,便利店的老板出来寻人,没见到陈妄迟,却喊住了我,见我不解,于是解释说:“前面有位客人买了东西忘记带。”

我想到他跟陈妄迟说话的模样,于是客气点头致意,并表示感谢。我接过那瓶葡萄汽水,老板笑着问我们要去哪里。

我一时没有想好答案,不知道我这算是回家还是从家里离开。

老板却自动接话:“是回家吧,”他笑着看我,“那位是你哥吗?他刚才跟我说你们是家人。”

我握住那瓶葡萄汽水,半晌,点了下头。

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关系是家人。

“是我家人。”

我对学姐说,手写信一直放在我的钱包里,上面的折痕很重,伤痕累累像一段段的记忆。

[昨天,我身边有个人

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我觉得仿佛一朵玫瑰

自敞开的窗口抛入。]*

手写信上这些话跟我在初八凌晨读到下雪的文字一样。

我碰了一下学姐的酒杯,轻声说:“等拍完这组纪录片,我就要回去找他了。”

*辛波斯卡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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