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姬被抓之际,正在晾晒她那些彩缎做的衣服,这是岛上难得的晴天,日光洒在缎子上,折射出点点金光。
她有些怅然,愿意栖居在此处的石族越来越少,只有她和几个老族人还住在岛上。
东海广袤,她的生活平静得毫无波澜,直到囚遥出现,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她。
那之后,她会托出海的族人带回来这些彩色的绫罗绸缎做成衣服,而那些族人只回来过一次,就再也没回来过。
她知道陆上的世界定是缤纷多彩,但她是石姬,是石族的公主,倘若连她都离开了浮生岛,那他们石族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囚遥,她还没来得及穿上这些衣服给他看。
晴天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阴霾,石姬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她明白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她只是孤独了太久,以为遇到了真心的友人,便向她讲述了这些事情。
她带着他的神羽偷偷离开之际,她有一丝后悔,为什么没早日察觉到她并非凡人。
石姬笑自己傻,倘若是凡人,又怎可能相安无事渡过东海来到这个隐蔽的岛上呢?
她索性取下那还未干透的彩衣,披在身上。
天兵蒙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到了九重天之上。
“那是我在鸟尸上拾到的羽毛,看着好看,我便将它留下来了,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石姬咬着牙否认道,她只记得当年她将奄奄一息地囚遥从东海救了回来,并不知道他为何受了如此之重的伤,虽然被蒙着眼,但她能感受到四周传来的压迫感。
这些人一定不怀好意,在她没有弄清楚他们找到囚遥的目的是什么之前,她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你在说谎。”天后走到她面前,硬生生道,“我再问一遍,他在哪?”
“我不知道。”石姬摇头,她本就不知道囚遥去了哪里。
“你别害怕。”天后拍了拍石姬紧绷的身体,她瞬间抖动了几下。
“我们不会拿他怎么样,你说了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见石姬还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天后忙摆了摆手,“罢了,你不愿说,我派人下去寻,人界不大,总是能找到的。”
石姬被人带着丢进了一个屋子里,取下蒙眼布后,她发现这间屋子以外的宽敞。出乎意料的是,抓她的人并未对她施刑,也未将她关进地窖或狱中。
但屋子门窗都被下了禁锢,以她的灵力,根本无法从这里逃出去。
马车摇摇晃晃,总算是到了南疆边界,这些日子的相处,众人也逐渐习惯了洛茯和顾长卿互换了身体一事。
“南韶城——”容许看了看眼前高大的城墙,过了这个城镇,就到南疆地界了。
“遥公子,今日就在此处歇脚吧。”容许朝车内喊道。
整座城池算不上大,但街道却是宽敞干净。
这里的人极其喜爱银饰,男女老少身上几乎都穿戴着。
街边商贩卖银饰和香料的居多,找了个客栈停了车马,四人便一同来街上采买东西。
“我说公子你干嘛找这么破旧的客栈啊,这小二连热水都不愿意烧。”容许举起胳膊,闻了闻胳肢窝,抱怨道,“我都臭了。”
“没钱了。”囚遥看了看一旁的顾长卿和洛茯,三人心里都暗戳戳道还好是冬天,不然早就臭了。
洛茯望了望天,得赶紧把身体换回来,这几日她连如厕都不敢睁眼,更别提沐浴了。
总觉得是在……冒犯顾大人。
越逼近南疆,她的心里就越紧张。她收回视线,看着并肩走在前面的囚遥和顾长卿,城楼之下,巷屿之间,日光透在二人身上,显得温暖而和谐。
忽而觉得在旁人眼里,他们也算是一对璧人吧。
“走不动了?”囚遥回头,发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洛茯,朝她歪了歪头。
她猛地回过神来,摇头否认,随后立马跟了上去。
这种想法可真可怕。
天地路悠悠,她终不能同他一直走下去。
夜里,囚遥忽然把容许唤到屋内。
“你就在南韶城里,等着我们回来。”囚遥将仅剩的银子全给了容许。
容许不解地接过银子,眼巴巴地看着囚遥,“公子,你是又要抛弃我吗?”他想起之前在暮春楼孤零零被赶出来,眼泪便流了下来。
囚遥神色凝重,“若是我足月未归,你便拿着这些银子走吧,想去哪便去哪。”
容许将银子丢到一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囚遥的衣角,啜泣道:“公子,我不要这些钱,我要跟你一起去南疆。我白日里已经听闻南疆境内极其凶险,我不能让公子独自去冒险。”
囚遥看着自己快被扯烂的衣服,便伸手将容许敲晕了过去。“舟车劳顿,在客栈里好好休息。”
他将容许拖到床上,想着能带他到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免得他又哭哭啼啼说他把他抛弃了,可没想到带他到了这,他还是哭哭啼啼说着他要把他抛弃!
囚遥出了房门,付了整月的房钱,便出门寻酒去了。
“小白,这里你熟,告诉本大爷哪里有好酒?”客栈在城郊,入城还需走上一会。见怀里没有应答,囚遥掏出那个已经修复好的猫摆件,却发现里面的神识不见了。
“跑了?”他将猫摆件丢到路边,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漆黑的夜空。
在林中摔碎那阵子,他便可以逃出,可却偏要装装样子,到了边关才跑。
因为下了灵契,囚遥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可他此时此刻,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他倒想看看这猫妖现在逃跑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来南韶城之前,他便听闻此处城头有个鬼市,鬼市里的酒楼,藏着整个南境最好的酒。
白日里,这条街平平无奇,一入夜,因妖气聚集便形成了鬼市幻境。
囚遥看着四周幻化而成的建筑和来往的妖精们,不禁觉得异常有趣,南韶城远在边境,妖怪们不被圣器和除妖师所拘,便自在的多。
“凡人?”一只狐妖精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搭在囚遥肩上,他侧目,狐妖的手指瞬间从惨白变成了焦黑。
狐妖害怕地收回手指,“若我是凡人,你当如何?”囚遥缓声问道。
狐妖见他没了杀气,便怯生生地开口道,“若是凡人误入鬼市,便会被送到那,喏——”
他用焦黑的手指指了指远处明亮的一座楼,“给我们当下酒菜。”
“若我是神,你们又当如何?”
狐妖冷哼了一声,“神?你说你是凡人,我倒是还能信上几分,神仙?神仙怎么可能会来这种地方?在他们眼里,这里可是比茅坑还污秽——啧。”
囚遥笑了笑,不再理会他,径直往狐妖指的那栋楼走去,那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摘星(腥)楼”。
妖怪们最爱的人肉配酒,在此处就能享受到。不过他自然不是为了吃人,而是为了品酒。
摘星楼同暮春楼极其相似,从灯烛辉煌到琴瑟笙箫,再到红罗斗帐。
只是那些摇曳的女人变成了女妖。女妖同凡人一样,身上都散发着浓厚的脂粉味。
唯一不同的是她们身上还存着某些妖的特征——比如兽耳、兽尾,抑或是鳞片。
当他一步入楼中,那些女妖的眼里便折射出比烛光更亮的光芒。
在女妖的簇拥下,他选择了个较偏僻的位置落座。
“公子,要来点什么?”蛇妖的蛇信子吐到他耳根上,在他耳廓边呢喃问道。
一旁的蝎子精不耐烦地推开蛇妖,柔声道,“公子,要不要尝尝咱们摘星楼的特色?”她身上抚上囚遥的发丝,囚遥有些无奈地躲开。
先前他鲜少去到天香阁,难道洛茯在阁里也是这样对待那些男人的?
他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当初似乎并不应该答应把她安置在楼里。
“把楼里最好的酒上一上。”囚遥伸手挡住女妖的迫近。
蛇妖和蝎子精对视了一下,随后回应道:“公子口中说的好酒,可是月星酒?”
“自然是。”蝎子精把蛇妖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会儿。
随即带着笑脸回来,柔声道,“公子,今日的月星酒已经被订完了,公子要不尝尝咱们的血米酒或者目艮酒?至于月星酒,改日来,定是能喝上的。”
“订完了?”囚遥摩挲着桌上的杯子,天亮就得走了,有些惋惜,“是何人?”
“是帝君大人……他应该就快到了。”蝎子精有些害怕地看了看楼门。
话音刚落,囚遥感觉到一股冷风从门外卷了进来。
他能清晰地嗅到,这股风里夹杂着的,那股极其熟悉的阴邪之气。门外高悬的银铃骤响,门内的笙乐瞬间停了下来。
烛火开始颤动,墙上的影子变得明明灭灭。蛇妖拽着手绢的手,搭在了桌上,众人都将视线投向了门外。
一个高大的身影伴随着银铃撞击声从门外迈入,一袭黑袍裹身,气焰似能吞噬一切光明。
他头上带着镶着紫玉的银冠,犹如明月高悬,脖子上戴着银色项圈,在夜里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他将身上披着的黑狼绒衣解下,递给站在门口的奴仆。
麟洲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随后抬头扫视了一下楼里保持着缄默的众妖怪,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最左侧的囚遥身上。
囚遥目视着他那双狭长阴冷的眼眸,二人视线在空中交织了片刻。
麟洲身后忽然冲出一个人,竟是小白,小白看向麟洲注视的方向,有些吃惊,没想到囚遥竟然来了此处。
可他还没做好准备啊!
于是,小白便趁囚遥还未发现他,讪讪地躲到了麟洲的身后。
“他就是帝君大人?”囚遥朝蝎子精问道,她点点头,“帝君大人向来不轻易踏足咱们南韶城,真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风,把他给吹来了……”从蝎子精的话语间,囚遥感知到这帝君大人,似乎并不讨喜。
麟洲径直走到前方,妖怪们纷纷避让,生怕挡了一点路。小白趁乱挤在了妖堆里。
他拉过一个女妖,叮嘱了几句,便落座在上位。
女妖怯生生地走到台上,高声道,“承蒙帝君大人的恩赐,今日在座的各位,都能与帝君大人一同品尝月星酒。”
台下除了几个酒鬼欢呼以外,大家仍然是保持缄默。
麟洲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众妖才开始喊道:“多谢帝君大人!”
小白在妖堆中,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麟洲和囚遥二人,心里盘算着到底谁的胜算更大。
他马不停蹄地跑回南疆告知麟洲洛茯回到南疆一事,又卖惨说他因为被绑才丢了灵契,但一直忠心于麟洲,生怕被麟洲杀掉,没想到麟洲听完后并未发难他,反而叫他陪同到了南韶城。
趁着麟洲落座,他忙跑到囚遥身旁。
“主人,我回来了。”小白蹲在桌旁,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囚遥,囚遥瞥了他一眼,不想说话。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逃跑,我只是先去打探情报了,方才那男人你看见了吧,他就是我前主人!”小白绘声绘色地说道,囚遥点点头,他已经猜到了。
“麟洲在南疆自立为王,尽管妖魔们心中有所不甘,但深知逆他者只有死路一条。”
小白顿了顿,又开口道,“当至阴之气酿成之际,他便可将其全数尽收至体内,成为无可争议的魔王。”
囚遥忽然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
“我在随时监视他的行踪,得知他和主人都来了此处,我便立刻来给主人您汇报了。”
“是挺立刻……”囚遥语毕,女妖捧着一坛酒翩然行至桌前,小白见状,忙开口道:“主人,我继续去暗中监视他了,你好好玩。”说罢便化作原形,一窜就不见踪影。
女妖揭开盖子,将金丝楠木做的葫芦形勺子伸入坛中,月星酒呈淡淡的红色。
将葫勺里的酒斟到囚遥的杯中,烛火照耀,像红霞中散落着细碎的日光。
“公子,请慢用。”女妖浅笑着抱着坛子离去,继续为后面的客人斟酒。
囚遥端起杯子,正欲送到嘴边,一个声音幽幽地从头顶传来。
“星月酒乃是取人界少女之血酿造而成,血越鲜酒便越香,因此一杯难求。”
囚遥手微颤了一下,立马将杯子放回桌上,里面的酒顺势溅出。
麟洲用手指蘸了一下桌面上溅出的酒渍,放到鼻尖嗅了嗅。
“今日的酒,不够醇厚。”麟洲俯身,凑到坐着的囚遥身边,勾起嘴角低语道:“比起茯儿的血,差多了。”
“你说什么?”囚遥站起来,和他对峙着。麟洲忽然大笑起来,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本注视着这一幕的妖见状都立马收回视线,开始忙活其他事情起来。
此人从何得知他和洛茯认识?囚遥看向四周,那些来往的妖怪忽然扭曲起来,呈现出怪异的形状。
紧接着,整个楼阁开始从四面八方崩塌,他见状,忙冲出楼中,一瞬间便回了人界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天已经快破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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