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凤醉秋毕竟刚来,还不熟悉此地人事。虽认了罚,却也要缓两日再执行。

次日清早,她在议事厅召集五名校尉正式见面,初步了解赫山安防的细节。

凤醉秋道:“我瞧着,赵大人的精力重心都放在仁智院了。那,印统领回京后的这大半年,你们群龙无首,若在差事上遇到不好定夺的难处,都找谁讨主意?”

“方叔!”潘英、叶知川、张成烨异口同声,齐齐指向最年长资深的校尉方阿久。

方阿久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相貌平平,跟谁都乐呵呵。

就像每个官衙府司里都有的那种老好人。

但前任统领信任他,赵渭待他也客气,见面都称“方叔”。

所以大家也习惯跟着称他方叔。

凤醉秋噙笑颔首,入乡随俗:“难怪赵大人让我跟着方叔这队去夜巡。看来不止为了罚我,也是让我借机多向您讨教。我与彭菱才来,许多事上两眼一抹黑,还请方叔多费心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凤统领抬举了。”方阿久赶忙起身行礼,并不倚老卖老。

凤醉秋摆手笑:“咱们今后或许要朝夕相对好几年,比跟家人相处的时候都多,跟我不用拘礼。”

很多官员在新官上任时,都会对下属讲类似的话。

若下属是官场打滚多年的聪明人,通常是不敢把这种客气当真的。

见方阿久明显没信,凤醉秋无奈摇头:“真不是客套。我这人向来不爱走过场,不信你们问彭菱。”

彭菱点头:“在阿秋手底下当差,有事说事就行,她不爱拿腔拿调。”

*****

就在凤醉秋和校尉们其乐融融时,近卫武卒肖虎也将朔平官办火//药工坊的主责官员带来了赫山。

赵渭在前厅单独见的那人,谈了将近一个半时辰。

仁智院目前急需敲定一件新式火器的图纸,京中已催促好几次,连昭宁帝都在关切进度。

但赵渭这边需先用缩微模型实证多次,查漏补缺、修正细节,确定实用无碍后,才能将图纸上呈京中。

根据之前的反复演算,这玩意儿需要一种全新配比的火//药。

配方在两个月前就交给朔平工坊,最后却送来瑕疵品,所以赵渭昨日才气得说出“亲自去朔平打人”的话来。

朔平工坊这主责官员是个老油条,被逮到赫山来后,认错倒是痛快。

但赵渭又不是傻子,哪看不出他只是敷衍虚应?

赵渭最后到底没忍住,发了顿大火,当面将那人训得灰头土脸。

末了,赵渭缓缓收了火气,重归平静:“看你毫无悔意,算我白说。自己去州府找布政司请调别处,或是直接请辞。”

相较于先前的盛怒,他此刻平静到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但那官员明显感受到了方才没有的迫人威压,顿时呼吸一窒,眼中浮起真正的惊慌。

赵渭没给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尽快去,别心怀侥幸地拖延。若等到我向州府开口,你头就没了。”

处理完这事,就到了午饭饭点。

赵渭算是被气饱了,直接绷着脸进了仁智院,继续忙图纸。

*****

午饭的钟声响过没多久,凤醉秋与彭菱、潘英、叶知川在饭堂寻桌落座。

近卫人多,所有事都轮值来,便总有人忙着有人闲着,吃饭就像流水席,永远不可能齐齐整整。

凤醉秋接过彭菱递来的筷子,目光逡巡一圈,随口好奇,“赵大人是不是单开小灶?”

昨夜和今早吃饭时都没见过赵渭,这会儿也没瞧见。

叶知川盯着桌上那盘卤鸡腿,举筷嘿嘿笑。

“小灶?没有。不忙时会来和咱们一道吃,忙时就让送进仁智院吃。”

他盯着那盘鸡腿蓄势待发,就等凤醉秋动筷了。

“不对。哪有送进仁智院的?”

潘英也捏紧了筷子。

“只送到院门口,交给杂役侍端进去。”

仁智院是机密禁地,近卫不能随意出入,里面有几位专门的杂役侍照应打点。

潘英想了想,又改口:“还是不对。真忙起来时,赵大人经常饭都不吃的。仁智院好多人都这样,个个瘦得像竹子。”

彭菱惊讶啧舌:“一整天不吃饭?铁打的啊?赵大人要是饿出好歹来,那可是近卫失职。”

“赵大人忙到废寝忘食时,就没人劝劝吗?”凤醉秋问。

“以往印统领会去劝。她老人家走了这大半年,就再没谁说得着这事了,”潘英扁扁嘴,“连方叔都没这胆子。”

叶知川满脸没奈何。“就算有这胆子也说不着啊。咱们又不能进仁智院。”

话音未落,他如梦初醒,和潘英、彭菱一起,将目光投向凤醉秋。

近卫校尉和寻常武卒都不能进仁智院,但统领可以。

凤醉秋读懂了他们的眼神,霎时郁闷:“我哥还跟我说,赫山这近卫统领是个闲职。”

瞧瞧责任多重大?

不但要管进管出、管生管死,居然还得负责劝顶头上司吃饭!

*****

黄昏时,凤醉秋让人去问了仁智院杂役侍。

杂役侍说,赵渭今天很忙,进了仁智院后就没传过吃食。

权衡利弊后,凤醉秋还是硬着头皮,进仁智院去劝饭了。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但仁智院内各处已灯火通明。

正北厅是院中最宽敞所在,一排七扇门,此刻全都敞着。

远远站在门前石阶下,就能将里头的场景尽收眼底。

内里不像寻常官衙府司办事的地方,倒像学堂,一排排桌椅依次成行。

有些人坐在桌前飞快拨算盘,时不时拿起炭笔写写画画。

另有些人三三两两站一起,指着桌上散乱的纸张或书册嘀咕交谈。

意见相左急眼时,就面红脖子粗地争论,敲桌子打板凳的,斯文全无。

赵渭单独在最前头一张桌,是站着的,半勾腰身俯视桌上图纸。

他左手撑着桌沿,右手频频拿过规尺、小称之类的工具比来量去。

时不时有人问他什么,他手不停、头不抬,一心二用地回话。

在杂役侍的引领下,凤醉秋来到厅门外的石阶前。

盘珠子噼里啪啦,高高低低的嘤嗡人语。

叽叽呱呱争执的。砰砰敲桌打凳的。

不小心手滑,工具落地的。

大喊赵渭主持公道的。

生气嚷嚷“到底是哪里算错了”的。

各种声响混到一起,传到外头是半句也听不清。

凤醉秋只感觉乱糟糟,被吵到脑仁儿疼。

厅内,原本正专注忙碌的赵渭突然扭头向外看来。

凤醉秋与他四目相接,有些讶异。

她昨日就看出赵渭其实是个练家子。但没机会交手,不好判断他武功深浅。

此刻倒有点数了。

她和引路的杂役侍脚步都不重。

里头吵成那样,赵渭又一心二用在忙着,居然还能立刻察觉有人近前。

不简单。

*****

看站在外头的凤醉秋,赵渭愣住了。

她穿着近卫统领专用制式的常服武袍,色是珍珠褐,斜襟交领,窄袖束腰大摆,有银线纹绣的剑兰从腰际倒悬向下。

除腰间一枚香囊外,通身再无别的点缀。

如此装束明明简洁得体,挑不出差错,与前任统领别无二致。

但赵渭就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正烦心疑惑时,就见凤醉秋执了武官礼,又做出请他出去说话的手势。

他心里还在犯嘀咕,便在原地没动。

厅中各自忙碌的众人渐渐察觉异样,陆续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

紧接着,就听取“哇”声一片。

“看人长得漂亮的你们就敢随便‘哇’?那可是近卫凤统领。”

赵渭随手将曲尺丢到图纸上,一言平乱。

“你们要是继续冒犯,小心她气得让人每天拖你们去山间晨跑。”

厅内众官纷纷闭嘴,收回目光低下头。

既是近卫统领,那打扰了。当我们没“哇”过。

*****

凤醉秋跟着赵渭走到回廊拐角处,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

“有事?”赵渭面无表情。

凤醉秋不急不恼,中规中矩:“听说您一整天都没进食,我来劝饭。”

“中午气饱了,吃不下。现在很忙,两手不得空,没工夫吃。”

赵渭解释完毕,抬腿就走。

“忙你自己的事去,不用管这个。”

“赵大人,您若饿出好歹,那可算近卫失职。”凤醉秋赶紧追着他的步子。

“晚饭有肉粥,还有烙软饼,都挺好吃。”

她也不指望这人吃多少,只要别饿死就行。

“知道了。我忙完会去吃。”赵渭头也不回地应了,径自又回厅中。

先前为凤醉秋引路的杂役侍是个中年男子,样貌敦厚,看上去就是个热心肠。

他凑过来小声告状:“凤统领,赵大人诓你的。他们方才说了,今夜可能要忙到天亮。”

凤醉秋顺势请教:“以前印统领在时,都怎么治他这不吃饭的毛病?”

杂役侍道:“印统领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苦口婆心慢慢劝。”

印统领年长,与赵渭父母论同辈都不算托大。能耐心久劝,大约是将他当子侄辈爱护了。

赵渭投桃报李,对她礼敬三分。就算被劝食打扰到心火狂旺,也不会发太大脾气。

若换成是别人打扰他,那可就两说了。

凤醉秋琢磨着:“我倒不怕他动手,就怕被骂。我不是很擅长吵嘴。”

杂役侍对赵渭倒挺维护:“凤统领多心了。赵大人不是动辄打骂的那种性情。”

“就他这样,还‘大人’呢?”

凤醉秋觑着厅中那个重新忙碌的高长身影,嗤声冷笑。

“吃个饭都得三劝四哄,哪里大了?”

到底年轻没经过事,完全没察觉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怪话。

中年杂役侍先是一愣,旋即忍笑,佯装无事地接话圆场。

“赵大人忙起正事来,确实像小孩子玩疯了的架势,油盐不进的。凤统领,您再想想法子吧?”

凤醉秋点头,走到厅门外安静观察片刻,若有所悟。

忙起正事来就像小孩子玩疯了,油盐不进?

那若一味与他好言好语,讲道理劝说,肯定会被当耳旁风。

*****

大约两盏茶功夫后,凤醉秋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盘才出锅的葱香软饼。

这次她直接大步迈进厅中,在众人或惊疑或好奇的瞩目中走到赵渭身旁。

赵渭还是之前那个站姿。

左手撑着桌沿,半勾腰身俯瞰桌上图纸,右手拿个长尺比量着。

他并没看向凤醉秋,只是蹙眉道:“忙着呢,拿走。”

凤醉秋不急不恼:“您抬头,听我说句话,说完我就走。”

大约是想赶紧打发了她,赵渭扭头给她个眼神,“有话快……唔?!

凤醉秋动作迅猛、干脆利落,直接将一片不足巴掌大的热乎软饼强塞进他嘴里。

赵渭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迫两腮鼓鼓。

谁也没料到凤醉秋会来这么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渭面红耳赤,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她赶忙道:“吃饼方便,只需单手,不影响你另一手继续做事。”

说完就将盘子放在他桌上,赶紧告辞开溜。

眼见凤醉秋迈出了门槛,赵渭使劲咽下口中的饼:“站住。”

凤醉秋认命叹息,驻足回眸:“大人?”

要打要罚都行,可千万别破口大骂。

“凤统领,君子劝饭,动口不动手。”

他的嗓音克制含混,轻言细语,好似温柔呢喃。

“下不为例。”

没有破口大骂,反而很温柔?还大方地表示不会计较?!

这让凤醉秋眼皮子猛跳,疑心是山雨欲来。

“是,多谢大人雅量。大人还有旁的吩咐吗?”

“我还想问,你刚才拿饼塞进我嘴里时……”

赵渭深吸长气,缓缓闭目,喉结滚了两下。

“难道就没发现,它很烫?”

他现在说出每个字,都感觉自己好像在喷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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