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知道得太晚了,她已经没有时间责怪自己,也懒得去追究公主和舒行私下有多少来往。她只知道她必须让舒行离开。作为看着公主长大的“姐姐”,她一直觉得自己有使命保护公主。晚巧是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从小她就被捧着护着,可不能出一点差错受一点污染。
呦呦跟舒行摊牌的时候,舒行似乎没听见一样,依旧挑着水干活。呦呦一把抓住他,他回看的眼神冷静而凄恻。
“奴才从不敢有这奢望。”他淡淡地说,结束了对话。
呦呦开始调查起舒行的来历,偷偷跟踪舒行。最详细的消息是来自周王寝宫的大太监张保的。
张保问道:“是‘黄奴’吗?”
呦呦想了半天,依稀记得是他:“兴许是他,后来公主又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舒行’。”
张保叹了一口气:“他还有个名字叫应钦。”
“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国灭了西南的楚将国吗?楚将国国君自刎而死,他的两个公子被俘到我国,一个公子出逃。被俘到我国的其中一个公子,便是应钦。当年他才十三岁吧,眉清目秀甚是好看。周王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做男宠。”
“男宠?”
张保点点头。
呦呦惊惧,不知张保口中的男宠与自己早些时候在宫中听说的男宠是不是一回事。
张保见她疑惑,便说:“就是那么回事,君王多癖好,这也正常。先王不也有几个吗?”
呦呦呆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初次见到舒行时他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躯,想起他手臂上千万条疤痕,众多的线索都汇聚成一个残酷的真相。
“周王给他取名叫‘黄奴’,初始十分喜欢他,常常找他寻欢。每次我在帘外,都听见黄奴的惨叫,真一个揪心。这孩子常常自残,后来还绝食,周王一怒之下都要将他杀了。”
“可这时公主救了他。”呦呦呆呆地接过话。
“前段时间,周王忽然又想起他了,偷偷传召几次,让他到宫里来。”
呦呦想起那天回来的舒行脸色惨白,裤子上有血迹。她想起那日公主和周王亲密相处,舒行眼神凄切地跪倒在地。他任周王轻拍自己的肩膀,任心爱的公主挽着她的父王撒娇微笑。他卑微如蝼蚁。
她开始有些可怜他了。至少公主那层,呦呦不必再担心。
他已经卑贱到了地底,就再也没有仰望星辰的勇气。
从那以后,呦呦便下意识地注意舒行,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舒行依旧每日挑水洒扫,陪伴公主晨读下棋。在众人看来他那些习以为常的举动,居然都暗含着不同的意义。舒行每日六更准时到院里挑水浇花,每回浇完东边的花木,便会到正门处歇息。那个时间点,刚刚好是公主启程向周王王后请安的时间。他们便总是在正门处匆匆见一面,打个招呼。公主画画困了,趴在案上睡着,舒行便偷偷将公主的涂鸦拾起卷进衣袖。他常常收集公主用过的东西:用坏的毛笔,打碎的砚台,裙摆上掉下的小珠子,他全部偷偷收入袖中。
呦呦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偷偷收集起细针和颜料。呦呦不能贸然去他房中,只能仔细检查他扔出的垃圾,有生锈的铁针,更多的是被血和墨青色燃料染过的烂布。舒行干活时更加吃力了,双臂很难使出劲。呦呦觉得多半是与这有关。
谜底在几个月之后揭开了。舒行挑水时卷起了衣袖,他那双满是伤痕的手臂变成了精妙绝伦的艺术品。上面纹了很多精美的图案和字符,如同婉约清丽的青花瓷。大家围着他的两条手臂欣赏,嗤嗤赞叹。
有人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这像不像公主?”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舒行红着脸将手臂收回袖中。
只有公主一个人轻轻握着他的手说:“一定很痛吧。”
舒行摇摇头。公主眼中有泪花。
他用好看的纹身遮住了伤疤。他一定是想好好活的。呦呦在心里默默想。
呦呦开始不自觉地保护舒行,同时也是保护公主。舒行出门被公主发觉,公主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踌躇着要跟过去。
这时呦呦便会拉住公主跟她说些别的事。呦呦似乎变成了舒行的同谋一般。
可是终于有一天呦呦还是疏忽了。公主回来时全身发抖,双目呆滞,竟如同木偶一般。呦呦与她说话,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抱着自己,往寝室里走,倒在床上卷起被子。任何人劝慰都没有用。
舒行回来时大概也看到了气氛的凝重,平时只有他能够劝慰公主。他也一如既往地端着汤水走到公主床边轻声慰问。可公主一听见他的声音,便将他手中的汤水打翻在地,瓷碗的碎片射到舒行脸上,溅出一滴血来。
“你给我滚。”
血从他脸上流下来,划过苍白瘦弱的脸颊。舒行惊讶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
“奴才……”他巴巴地说着,却被公主打断了。
“你不要再在我宫里待着了,你滚吧。”
公主抱住被衾呜咽起来,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舒行眼神凄恻,无助地立在床边。其他人都被公主突然的暴躁吓到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奴才是哪里做得不好了吗……”舒行低着头,哀声问道。
公主转身将床上玉枕,纱被都向舒行扔过去,哽咽着说:“你走啊,别在这里玷污了我。你太脏了,你怎么这么脏?”
呦呦和舒行同时明白了。公主刚刚出门一定是偷偷跟踪了舒行。
舒行的眼睛忽然间暗了,好像一阵风同时吹灭了所有灯火。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认为公主只是一时耍脾气,很快就会让舒行回来的。可是舒行走后的第三天,公主让于飞把舒行房间的所有东西全部清扫出来,扔到乱葬岗里去。她不要留下任何舒行的痕迹。
舒行房间里清扫出了一大堆东西。那堆东西里,有公主儿时喜欢的拨浪鼓,有公主折断的团扇,有公主用坏的毛笔,有公主随意临摹的书法,有公主送给他的棋盘,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赠小狐狸绥绥”。
公主见了这些东西更加暴躁,一边踢着被踩烂的棋盘一边说:“快把这些垃圾扔了。”
“舒行被扫地出门,大概只能回周王那里去了。那不是要他死吗?”呦呦叹了一口气。
“那他就去死呀。”
呦呦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见公主咬着牙。的确是身旁这个清丽婉约的小姑娘说的话。呦呦第一次被小公主震惊到了,她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也是没有办法啊,他总不能违逆君命的。”呦呦摇摇头说。
公主哭过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烂熟的桃子,她大声说:“如果是我,我宁愿死的。他为什么不去死呢?”
太无理了。呦呦看着美丽的公主摇摇头,觉得悲哀又难过。可是她有什么权利去指摘呢?无论是舒行还是公主,该指责他们什么呢?
公主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下去了。她在旁人眼中依旧端庄秀丽、善解人意。只是她在父王面前的笑容变得僵硬和虚伪了,她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撒娇了。而大家都以为,这是公主长大的表现。她和玉树临风的燕国世子相爱了,订婚成亲,很快她成了燕国世子的夫人。两年之后,世子继位为燕惠王。她也成为了燕国的王后。
大家印象中的王后,是端正秀丽、落落大方的。她待人和善,从不存心眼,也不参与后宫的争斗。燕王的后宫,每位妃嫔都和睦相处,人人称善。呦呦是唯一陪着晚巧嫁到燕国的婢女,一直都服侍着王后的起居。王后大概也觉得“呦呦”这个称呼太幼稚了些,于是改口称她“鲁娘”。
王后似乎并不眷恋母国,即便有大型的祭祀活动需要跟随燕兆王回周国,她都会借故推脱。除了出嫁后的回门,她只回过周国一次。那是她嫁到燕国的第七年,周王驾崩,她跟随燕王回到周国祭奠。
周王死得蹊跷,有人说是被刺客独活杀死的,有人说是被亲近之人下毒的,有人说是周王纵欲过度而丧命的。大王子一面令人调查周王的死因,一面主持周王的葬礼。周王生前耗费了千万金银让几万的奴夫建造了一座巨大的陵墓,本想“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没想到陵墓建好的次年就用上了。
下葬那天下冷雨,祢山上百鸟俱寂,草木森然。一对送葬的人马踩着泥浆上了山,在陵墓前点上烛火。火光在冷雨的拍打之下顽强挣扎着,忽明忽暗。武士押着一群妃嫔和男人来到陵墓门前。
“用毒还是活埋?”带头的武士问大王子。
大王子回头看了看祭师。祭师看见挣扎哭啼的妃嫔们,缓缓说:“用毒吧。”
装着毒酒的金酒壶被侍从端上来,妃嫔们嚎啕大哭,推搡着拒绝喝酒。武士们强行灌下。哀嚎、痛哭之声不绝,回荡在下着冷雨的祢山,使得寒气重了一层。
“这是怎么回事呢?要陪葬吗?”燕王后吃惊地看着嚎哭的妃嫔们,担忧地问。
她的王兄轻轻点头:“父王在建造陵墓时已经列出了殉葬的名单,一共三十九人。三十个嫔妃九个男宠。”
燕王后手中的纸钱忽然掉到地上,她抖着嘴唇,像是受到雷击一般呆愣了片刻,抓住大王子问道:“那名单都有谁呢?”
大王子对她的反应很是吃惊,指了指一袭玄衣的祭师。
燕王后连忙踉踉跄跄跑过去,也顾不上淋了冷雨,绣花鞋和裙摆被泥淖弄脏了。她从祭师手中接过那名单,哆哆嗦嗦地看,从男宠那一列九个人:赤奴,绿奴,蓝奴……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六七**,从上到下再往回读了好几遍,没有“黄奴”,也没有“舒行”。她发着抖放下了那张布帛,冷得仿佛刚刚出水里爬出来一般。
燕王半是责怪半是疼惜地擦着她被雨水淋湿的脸和头发:“你怎么了?吓到了?”
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压住了怦怦的心跳声。
三十九个陪葬者全部毒发身亡了,他们的尸体被侍卫有序地一一搬入陵墓中。燕王后站在众人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身上湿透的衣服提醒她方才的莽撞,她忽然想,若是里面有个“黄奴”,她兴许会更自在些。
祭祀礼毕,众人商量着回王宫。燕国王后的轿夫脚下打滑,轿子倾斜,王后险些跌出轿外。陪同的侍卫连忙将王后扶起,随即检查轿夫的伤势。轿夫摔伤了腿,无法行走。
“怎么了?”燕王和大王子下了轿子来问。
侍卫回答:“燕后无碍,只是燕后的轿夫摔倒了,恐怕不能再抬轿子了。”
见到二人面露忧色,侍卫接着说:“臣下可以接替。”
大王子慰然,笑着点点头。
这时,燕王掀开帘子关切地慰问燕后,见她无事,于是便放心地回到自己轿子里。
燕后的轿子重新行走起来。王后轻轻掀开帘子望去,霡霂淋漓,雨下个不停。她一低头,看见轿子右前方抬轿的侍卫。他戴着一顶黄褐色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衣,腰上别着一把长剑。
她轻轻探出头看,剑柄上刻着一行字。人行晃晃悠悠地,剑柄也前后摆动,看得不分明。她放下帘子,趁着还有一段路程,闭眼假寐起来。
回到王宫中已经是傍晚,因为下雨,天便黑得如同深夜。王后轻轻抬脚检查了鞋底,精巧的金丝绣花鞋上沾满了泥浆。她微微皱起蛾眉。
“请在这里擦拭吧。”那侍卫捧着一块布,恭敬地半跪在湿漉漉的地上。
她满意地在侍卫手中的布上蹭掉鞋上的泥污,不经意间见到侍卫低下的沾满雨水的脸。她对他的长相不感兴趣,倒是看见了他身侧的长剑。
这下看清楚了,剑柄上写着一二三四……八个字:“沧浪污我,我污沧浪。”
“是你刻的?”她收回脚,检查着刚擦拭完的鞋子,问道。
“王后是说?”
“沧浪污我,我污沧浪。”她忽然像是吟诵一首诗一般,有节奏有感情地念了出来。
对方不好意思地用手握住了剑柄,似乎有意地掩盖上面的字:“是的。”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为何不是沧浪洁我,我洁沧浪?”她问道。
侍卫诧异,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她。她也正看着这半跪的人。四目相对之际,忽然轰地一声,所有记忆哗啦啦全部砸下来,她头破血流,半梦半醒地看着。惊诧,震动,恐惧……
此时不远处走来燕王,微笑着伸手搂住王后的细腰。
他对那个侍卫说:“你长得有些像孤王年轻时的样子。”
燕王也一度玉树临风,但是继位以来山珍海味吃惯,倒发福了不少,因此脸上赘肉多了一些,棱角不太分明。
而半跪着的那个侍卫,粘着雨水的脸棱角分明,俊逸脱俗,比燕王更多了些冷峻刚毅。尤其是眼睛中的冷寂,给人一种莫名的寒意。
“燕王正值盛年,雄姿英发,如何不是年轻?”
“啊哈哈。”燕王对这奉承很是喜欢,欣赏地打量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臣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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