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被大王子收留了,当大王子的侍卫。也许是因为从前常常随从大王子狩猎吧,大王子也一直欣赏他。这说起来也是王后的功劳。”鲁娘一边缝着给小太子的玩偶,一边说。
“谁要你说起他的?”王后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鲁娘放下针线,轻轻叹了一口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随即改口道:“既然都回来了,王后要不要到景云宫去看看?听说小虫子和仓庚都在,每天等着王后回来。”
“我不去。”她冷冷地说。
鲁娘摇摇头,小声说:“那只好奴婢一个人去了。”
王后低下头,背过身去。
“小虫子,小鹿儿,小兔子,仓庚儿……”五岁的小太子把玩偶摆成一列:“和小公主。”
鲁娘摸摸他的头,将刚刚缝好的玩偶递给小太子:“还有这个,这是什么呀?”
小太子欢快地将玩偶放在“小公主”旁边:“还有小狐狸。”
王后回头看那玩偶,缝得相当难看,长长的嘴巴裂开,粗大的尾巴像扫把。她看着小太子说:“小狐狸不好看,扔了吧。”
小太子迷茫地看看案上的小狐狸,拿起来仔细端详着。良久,他才抬起头怯怯地对母亲说:“母后,它好可怜,不要扔它好吗?”
王后轻轻走到他身边,拿起那玩偶说:“你太小了,看什么都觉得美。可等你长大了,发觉它太丑,那时也只好扔掉了。”
说罢,起身将玩偶交给一个宫女。
小太子奋力从宫女手中抢回玩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死命抱着玩偶夺门而去:“我不要!我要小狐狸!”
鲁娘攀门看着小太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潸然泪下。
燕惠王七年十一月,周国被豫国、临国所灭,年轻的周王身死苍岗,数万铁骑埋骨黄沙,只有周王身边几个近侍死里逃生,护送着周王的遗骸北上奔赴燕国。
燕惠王和王后在殿前的台阶上接见了那三个侍卫。
隆冬天气,刻骨冰寒,可三个侍卫却**着上身,蓬头垢面地跪倒在台阶上。而他们围着的,是被三件衣衫包裹着的密不透风的尸首。
“臣等无能,未能保护君主平安。如今大周沦陷,无处安葬君主,只求王后垂怜,让君主有个安身之处!”带头的侍卫昂起头来凄切地说,流下的泪很快结成霜花,粘在脸上,混合着血水,令人触目惊心。
一只沾满沙土的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掀开了覆盖的衣衫,露出一张紫青的僵硬的脸。那张死去的脸撞入了王后的眼睛,她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
周王的尸首在燕国城郊厚葬,虽是未能进入王陵,但是陵墓规格也是极尽奢华。这都是周王妹妹——燕王后的功劳。而那死里逃生的三个侍卫,有两个在周王下葬之时自尽,甘愿随君王埋葬黄土。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侍卫,被燕王留在了王宫。
燕王对那个侍卫极为看重,反倒是王后,不止一次地对燕王说:“他连我王兄都保护不了,留着何用?”
燕王觉得王后是对兄长的死过于耿耿于怀了,因此才会将怒气撒在侍卫身上。
燕王抚慰着王后:“他是周国人,是你的同胞,让他留下吧。看见他,你也不会太寂寞。”燕王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大家都能看出来,凡是那个侍卫守卫的地方,王后都不太爱去。就是不经意碰见,也是昂起头不理不睬,与她平时平易近人的形象大相径庭。自从周王去世、周国被灭之后,燕王后便时常精神恍惚,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大家都能理解,毕竟母国破碎、胞兄被杀,这样的打击怎能不让一个女子肝肠寸断?
然而贤惠的王后也从未抱怨燕王对此事的无动于衷。周国与燕国世代联姻,是同盟关系。但是数国联合攻打周国时,燕王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出兵救援。一者是因为周王有霍乱数国朝政的嫌疑,对方出兵为民心所向;二者,是因为数国联合,势如破竹,燕国救周,恐怕会将自己也搭上去。燕王到底还是考虑本国的安危,不愿轻易冒险。王后虽然失望,可也不曾指责,依旧对燕王十分温存。
危机并没有因为周国的覆灭而解除,相反,燕王后,作为周国唯一存活的王室,屡屡遭到刺客的行刺。燕王一面加派侍卫保护王后,一面仔细调查刺客之事。
遭到刺客行刺后,王后所居的德容宫便被侍卫守护得密不透风,这让王后也有了些许不快。鲁娘能明显感觉到,王后见谁都皱着蛾眉,那一道青山般俊秀的青黛,就未曾平展过。
殿外一个侍卫,轻轻掷了几块鱼骨到花坛上,不多时,一只黄色的小野猫试探着走到花坛,左顾右盼,这才低下头来吃。
一个小小的身影偷偷潜伏在黄猫的身后,待那猫转头,他便叫道:“小花猫!”
猫咪被这蹲着的粉粉嫩嫩的小娃吓了一跳,“喵”了一声,飞蹿而去。
小太子懊恼地站起来,看见黄猫箭一般飞走,躲入了一个侍卫的怀中。小太子踉踉跄跄地跟过去,那侍卫微微欠身,怀里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的小野猫。
小太子小小的手缓缓伸过去,触到了小野猫浅黄色的绒毛,软软的,像是刚出生的鸭子身上裹着的一层绒。小野猫惊叫一声,拒绝生人的冒犯。
“太子!可不能这样了!这野猫身子脏得很,仔细污了手,被王后娘娘瞧见,免不得要责怪的。”一个鹅蛋脸的宫女提着青绿色的宫裙跑过来,执了小太子的手,仔细检查着。随后抬头看了看抱猫的侍卫:“大人似乎是守宫门的,怎么到宫墙内来了。王后娘娘特意嘱咐了,任何侍卫都不许越界。”
侍卫微微低头,讪讪道:“是总领的意思,今日刚刚换了班。今后宫院这处,改我守。”
“这样,王后娘娘又不愿到此处来了。”宫女只轻轻叹了口气。
侍卫的脸色缓缓沉了下去,怀中的小野猫也不愉快地挣扎起来,他松开手,那猫耸耸绒毛,往宫墙上跳去,鸟儿一般飞走了。
王后从前常常带太子到宫殿外的花园里念书,自从侍卫换岗之后,果真不再去了。她陪同太子念书的场所换到了水榭之上。
鲁娘发现,近来王后给太子诵读的诗句,都从活泼的童谣和恬淡的田园诗变成了大义凛然的末代英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王后念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小太子跟着念。
王后抚着太子小小的脑袋,温柔地说:“古人多铮铮铁骨,宁死不愿受辱。你可知道,将周王尸首带来的那三个侍卫,有两个都自尽了。”
“为什么呢?”太子睁大眼睛问。
“因为他们宁愿随先主而去,也不愿苟且偷生。”王后抚摸太子的手停下来,眼中沉淀的波光翻涌上来。
“那,那还有一个呢?”小太子昂起头问。
鲁娘闻得,不知怎的突然上前来,对王后说:“时候不早了,娘娘和太子该回殿内用膳了。”
王后看了鲁娘一眼,执起手小太子的手,迤逦离开水榭,边走边说:“有宁死不屈的人,自然有苟且偷生的人。”说罢,蹲下来问小太子:“熙儿愿意做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宁死不屈的人!”小太子高声说道。
这话逗得王后和身边一众随从开怀大笑,这笑声晃晃悠悠地传到了殿外的花园。花园内,一个侍卫正握着剑,枯木般立着。
王后又被行刺了,但是刺客被宫里的侍卫截住,始终没能进入王后的寝宫。在冬季的漫长黑夜中,德容殿内的宫人安然睡着,而殿外的几个侍卫在凝结成冰的雪水中挣扎着……
“王后无碍,只是殿外折损了五名侍卫。”
“从御司再调五个守卫。”燕王淡淡说道。
王后走到殿外,恰好看见新的侍卫来了,对身边的鲁娘说:“昨日是死了几个?”
鲁娘轻声回答:“五个。”
王后往熟悉的花坛看看,没有小野猫的踪迹,眼底波光泯灭,低低说:“大王可有重赏?”
“有,都赏了家人五十金,厚葬在城郊。”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王后转身缓缓走回殿内。
鲁娘轻轻跟在王后身后,试探着说:“王后,奴婢有个小侄在燕国,最近跟人打了架受伤,奴婢想着,这几日能否出宫探望……”
王后莞尔一笑,温婉地说:“你去吧。这样的事,不必问我。”
鲁娘一连几天都出宫去,回来的时候带来几件脏衣服和两个玩偶。两个玩偶被鲁娘随意放在殿内的窗台上。王后拾起那泥捏的玩偶,一个姑娘抬头望天,一只瘦小的狐狸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
“这么大的人,还是喜欢这些小玩意。”鲁娘摇摇头,笑道。
王后轻轻放下手中的玩偶,眼神黯然,低低说:“倒是有趣。”
鲁娘笑道:“有趣是有趣,但这些都只是些玩乐的东西,又卖不了钱。他捏了几十个摆在家里,又养了猫儿狗儿兔儿,什么都有,哪里装得下。舍不得丢掉,才送我几个。”
“怎么,之前也不曾听说,你有个侄儿在燕国?你随我嫁到燕国来,可有七八年了。”王后慢慢说道。
鲁娘低下头,顿了顿,方才挤出笑容来:“他也是到了燕国不久,做点生意。”
王后觑了她一眼,淡淡的,却并未说话。待鲁娘走了,她才慢慢走到窗台前,拾起那个泥捏的小狐狸,深深地看着,眼神中露出掩不住的喜欢。那小狐狸目光凄然,仿佛有泪。
过了几日,鲁娘又来求王后,说是有一种稀有的草药,可以用来治侄儿的顽疾,希望王后能帮忙寻找。
“倒也不难,本宫交待下去便是。”王后回头看了看鲁娘:“只是你侄儿的顽疾,从前是怎么治疗的?”
“从前也是靠着这些草药,只是这些草药盛产于周国,如今周国被灭,草药更加难寻了。”
“看来是难愈之病啊。”
“的确是,靠着吃药勉强维生。这段时间因为受了伤又感染风寒,更加严重了。”鲁娘叹了一口气。
“一直吃着这些稀有草药,恐怕花费也不少吧。”
“是呀,为了活命,能有什么办法呢?”鲁娘收拾起洗干净的衣服,提起食盒:“奴婢去照顾他了。”
“今日多做的一些桂花糕,你带过去吧。”王后说道。
鲁娘大喜过望,对王后拜了拜:“谢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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