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前一日，吴家夫妇将琳琅唤到跟前。

琳琅走到堂前，一抬眼便看到那夫妇二人坐在正堂上面，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

琳琅笑着上前，芸娘子拉着她的手，指着桌上摆着的几张纸说道：

“你小妹如今快满四岁了，也不好整日这样叫着，泽云五岁就起了名，也不能厚此薄彼不是？你叔父和我拟了几个寓意极好的名字，你过来挑挑看，咱们今日就把这名字定下来。”

琳琅和弟弟泽云的名字都是由吴家夫妇取的，他们的父亲李二自认是个粗人，取不了什么好名，就和自家娘子备着厚礼登门拜访，求吴家夫妇为他们赐名。

琳琅心中熨帖，她自知这一番话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在入宫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她低头看字，确实是寓意极好的几个名字，心中不禁感触。

芸娘子在身边细细说着这几个字的典故涵义，琳琅不禁浮想联翩，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模样。也是这般，在她身边将采药之事娓娓道来。

琳琅思忖片刻，抬头看向吴家夫妇，指着其中一张纸道：“不如就取这‘白芷’二字？”

吴秀才点了点这二字：“以药为名，你这长姐倒是煞费苦心。”

琳琅垂下眼帘：“只愿小妹日后无病无灾，平安康健。”

芸娘子浅浅抚了抚琳琅的肩：“那就定下这二字了。”

入夜，琳琅哄着泽云和白芷入睡，慎重叮嘱道：

“你们二人定要将叔父叔母当做亲生父母对待，事必躬亲，不可有所疏漏。”

泽云点头应下：“理应如此。”

却并没有告知长姐自己曾在门外偷听这件事。

待幼弟幼妹睡去，琳琅悄悄将所得的十两银子放入泽云枕下。

她自知若是直接将这银两递与吴家夫妇，他二人必定不会收下，倒不如放在这里，等明日她离去，便是他们推辞，也逮不到她的人了。

另一边，吴秀才和芸娘子轻手轻脚将十两银子放到琳琅的包袱里面。

“她性子倔，明面上给她，段然是不肯收下的，倒不如私下塞到这包袱里，等她走到半路察觉，也就晚了。”

第二日，吴家夫妇早早起身送别琳琅。

琳琅这几日祭拜了亡父亡母，为小妹取了名字，又在昨日亲眼目睹了幼弟幼妹进了吴家族谱，与她这一支脱离了干系，自觉心中所惦念之事已全部放下，不由得松快了些。

芸娘子附在琳琅耳边，低声说道：“我与你叔父已然商量好，待你走后便搬到镇上去，在镇上开一家私塾。”

又复抬头，红了眼圈，情真意切地说道：“你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地归来。”

琳琅穿着一身新做的襦裙，郑重地一一拜别，随即背着包袱，同衙役离去。

到了晋阳县。城门外停着辆马车，一旁亦有衙役伫立。

入选的宫女，往日里都是由父母族亲送至宫门外，只是常有拿了银钱却逃走的，路途遥远出了事的，不免要折损一二。后来便想了法子，由各州县衙役送往，到了长安城内便由宫中接管。

自宫中下旨，采选十三岁至十九岁，容貌周正，身无恶疾的良家女子入宫役使，各州县百姓百姓无不震惊。

有不舍家中女郎，贿赂小吏衙役，以求去掉名字的；也有妙龄女子挥泪砍下手指脚趾，或毁去自身容貌，借此逃避征召入宫；自然，更有那贪图银两，借女猎求富贵的，急不可耐献女媚上。

“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1】

琳琅被带至跟前，查看了契书户籍，交了一两路费，这才上了马车。

甫一掀帘，便听得一句：“我等了半日，总算是等来一个。”

琳琅闻声望去，马车里坐着一位妙龄女郎，杏眼桃腮，娇俏动人，着明艳石榴裙，裙边花纹精致无比。

琳琅不免心有疑虑，观她家境不凡，何至于如她一般卖身进宫。

遂即说道：“我住在城外，赶过来免不了要费些工夫，烦请勿怪。敢问女郎芳名？”

等待几息，却不见对方出声，琳琅定睛一看，那女郎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瞧，竟是出了神。

琳琅失笑，心中离别的悲意也因这一举动被冲散不少。她提了提声，复又讲了一遍。

那女郎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双颊微粉，更显性子娇憨。

她顿了顿说道：“女郎生的这般好看，到叫我一时看痴了。什么怪罪不怪罪的，你不介意我刚刚一直盯着你瞧就好。我平日可不是这么失礼的。”

她满脸的认真，倒叫琳琅觉得有意思极了。

“唉呀，你刚刚是问我名字啊，我姓沈，名云岫，就住在这城中。”

沈云岫来了兴致，之前的烦闷一扫而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琳琅则是心中一动，姓沈，城中白玉坊东家也姓沈，膝下有一女。

“我姓李，名琳琅，唤我琳琅就好。”

她们两个交换了姓名，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闲谈，不一会便热络起来。

待琳琅上车后，衙役便驾着马车向长安方向赶去。琳琅心中不解，此次是征召宫女，并不是征选女官，何故只有她们两个？又想到沈家在晋阳县颇有威望，心中几番揣测，有意试探。

她故作疑惑，看向时不时掀帘向外张望的沈云岫：“此次征选，就只有你我二人入宫吗，不是说各县至少要出数十人？”

沈云岫立即放下帘子，专心致志给琳琅解释：“那自然不是了，咱们县也选了不少，只不过她们前两日便都启程去往长安了，你我是最后一日才走的。我之前还以为今日我要一个人上路了呢。还好等到琳琅你了。”

听得这话，琳琅心中百转千回，自己是因为得内廷女史青眼，沈云岫是因为沈家在当地素有声名，这才多待了几日。其他入选的女子，不论愿意不愿意的，未免夜长梦多，日夜啼哭，怕不是早早就让衙役送到长安了。

本以为自己已是备尝辛苦，未曾想到，众生皆苦。

琳琅心中感慨一番，面上却没露出一分一毫，只是浅笑道：

“既如此，也算我们两个有缘。”

“那是自然，我一看你就觉得欢喜，咱们两个是倾盖如故。”

二人相视一笑，倒是亲近了不少。

这沈云岫平日里便是个率性活泼的，好不容易等着个同乡，又见她亲切，一路上谈天说地，片刻也不愿停歇。

此时口中便在抱怨道：“琳琅你来的晚，不知晓刚开始他们就准备了一辆牛车让我们上路，后来我爹爹去讲交情，又掏了一笔钱，这才把牛车改成了马车。”

琳琅含笑：“到是我跟着沾了光，”又开口问道：“你家里又不缺金银，何故将你送入宫中？”

沈云岫面带无奈，扯着手帕：“我家世代从商，商人位卑，父兄不得入朝为官，但征选宫女可没有科举这般严苛，这便是我家唯一的出路了。我进宫定要当上女官，光耀门楣。”

见她如此，琳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勉励。

“话说琳琅你也是为了当女官才入的宫吗？”

琳琅则掩去收养一事，轻叹一声，只道父母亡故，无所依靠，听闻征选，便索性进了宫。

沈云岫听着，心中怜惜不已，更观琳琅亲切，便将家中得来的有关宫内讯息，挑挑拣拣地一一与琳琅道来。

晋阳县本就是国都近畿，二人说了一路，待到傍晚便抵达长安。

宫闱森严肃穆，残阳如血，更显皇宫气势磅礴。

沈云岫下了马车，便被其震住，心悸不安，不由得回头去看琳琅：

“琳琅……”

琳琅亦是心惊，强压下去，只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道：“莫怕，我们一道走。”

沈云岫紧紧握住琳琅，二人相互依靠，随众人一道走入宫门。

【1】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上阳白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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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