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内，琳琅和其他刚入宫的宫女一般，换好分发下来的粉色衫裙，垂首低眉，立于院中听训。

众人正前方站着一位六品绿衣女官，头戴珠翠庆云冠，衣上绣着素银鹭鸶补子祥纹，身后左右各立着几位典事、女史。正是此间的掖庭令，亦是那日琳琅在正堂上拜见的何姑姑。

掖庭宫极大，坐落于右银台门内道南，内侍省西侧，此次征召了数百位宫女，皆被安置于掖庭宫内。

琳琅、云岫，以及其他五十余位宫女被分配至东院，由两位典事姑姑与两位女史照看教导。上午教习宫廷礼仪，下午做各种粗活俗务，洒扫宫苑、浆洗衣物、晒晾幔褥等等。

不得不说，琳琅她们虽然只是一群刚刚进宫的小宫女，但到底也没被克扣伙食。

卯时，钟鼓楼的宫人敲钟报时，孙典事领着几个宫女去尚食局抬早食。

两大桶稻米粥，配着几十张胡饼与蒸饼，面脆油香。虽无半点荤腥，但至少管够。

但在琳琅看来，这宫里的早食倒是比家中还要好些。

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吃下两碗粥和三张胡饼。

因为周围皆是出身大差不差的女子，琳琅在其中倒也不起眼。唯有云岫吃得少，有些食不下咽。

自早食后至巳时，由两位典事授课，女史协助监管。

先要熟悉宫殿布置和各宫贵人。后宫上至帝后，各宫妃嫔，下至朝臣宫官，近百余位贵人。一照面，就要从对方的衣物佩饰、发髻鞋靴等，判断出身份和品级，立即行礼，不容出错。

除了宫廷礼仪，还有如何缝制熏熨衣物，宴席侍候，侍班守值，暴晒书籍等等，这些皆要一一细细教导，以免将来当值有所失误。

分辨了一上午的衣料纹样，琳琅很是头昏脑涨，这些都是她之前不曾涉及的领域，倒是云岫兴致勃勃，这些东西她在进宫前便接触了不少。只是，一看到提来的午膳，又怏怏不乐了。

午膳只有一道荤菜，其余全是素菜，以及一大桶粟米饭。

见云岫又只是扒拉了半碗，琳琅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声耳语道：“莫忘了下午还要去劳作，你吃得这般少，下午定是挨不过去的。”

云岫一怔，思索了几息，便咬着牙又吞下半碗粟米。粗糙的粟米顺着娇生惯养的喉咙滑下，刺得生疼。

她委委屈屈望着琳琅，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

琳琅神情温和，眼中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任是云岫怎样撒娇撒痴，她只但笑不语。

云岫没了法子，在这等目光中，又吃了一碗。

琳琅这才放过她。

她心中暗自摇头，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都进了宫,还要哄骗“孩童”用饭。

下午，琳琅她们被分至打扫麟德殿。麟德殿只是偶尔用来宴请百官以及外使，平日里没多少人踏足。且亭台楼阁众多，打扫起来很是吃力。没想到被分配到这个苦差事，一时间，东院的小宫女们哭丧着一张脸。

洒扫本就累人，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歇手时，还要让扫帚尾部落地，不得悬空，以免尘土飞扬。

就连洒扫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不然扫地的宫女将灰扬落在屋中的器具上，擦拭器物的宫女来回走动又将地踩脏。免不了相互吵嘴，又重来一遍。

女史们在刚开始嘱咐一遍就撒手不管了，即便是下面小宫女们有了错处也全当看不见，只去抓那些偷懒耍滑的。

等到今日打扫干净了，吃过一遍又一遍重复清理的教训，互相埋怨过，也就明白日后该如何洒扫宫苑了。

琳琅自幼吃苦，春日和父母下田劳作，夏日与母亲乡间采药，秋日收割庄稼，冬日同父亲进山打猎。弟妹出生后，更是要一边照看幼弟幼妹，一边操持家务。力气自然比同龄人大一些。

所以，这些活计对于她来说也不算过于辛苦。

和琳琅一起打扫后殿障日阁的，是一个叫三娘的圆脸小宫女。年龄是最小的，但手上也有茧子，可看平时里也是做惯了苦活的。

只过了一个时辰，偌大个障日阁就被她们二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

听得屋外的宫女将台阶清扫的差不多了，三娘忙去把门窗打开，早一点通风，地上的水迹也就能早些干了。待女史看过，她们也能多歇息一会儿了。

“等等！先别开门！”

琳琅骤然伸手，都拉不住这个跑得比林间小鹿还要快的小宫女。

“呼......”

外面的灰尘糊了她一身一脸，又转着圈冲进了障日阁。三娘愣在了原地。

“噫！三娘你怎么此刻就打开门了？元女史不是说外面打扫好后，要等片刻才能开屋内的门吗？不然灰尘就会进去......”

“呀！怎么满脸都是灰，快给她擦擦。”

外面的宫女七手八脚拿着帕子在她脸上擦拭。

琳琅眼看阻止不了，一脚跨到旁边，躲开了这股风，这才全身而退。她抹了一把脸，心中长叹一声，身心疲惫。

“我......我忘记了。”三娘囫囵擦了一把脸，咬着下唇，一脸忐忑看向琳琅。

“琳琅，对不住啊，我再去扫一遍......”声音越来越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外面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随即一溜烟都逃走了。

“好了，”琳琅抬手戳了戳三娘头顶双髻上的小角，将扫帚塞到她手里：“下次不要再忘了。咱们快些弄完，这事也就过去了。”

三娘直点头，连声说好。只是后面会偶尔悄悄看琳琅。

做完了活，琳琅不由得想起在另一边的云岫。她自幼锦衣玉食，肌肤嫩如白玉，此刻怕是已经疼痛难忍了。

想到这里，琳琅抬脚向云岫所在的结邻楼走去。

途中，遇到了监督她们的其中一个女史，亦是琳琅的熟人，元女史。

琳琅行礼，元女史只颔首示意，着看琳琅向不是她负责的那一片走去，没有出声阻止，亦没有点头暗示。

琳琅领会到了元女史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请示，心照不宣地离去。

等到了结邻楼，果然看见云岫站在一片空地上，双手又红又肿，掺杂着血丝。偏偏只能继续握着扫帚打扫，口中时不时痛呼着，甚是可怜。

看见琳琅过来，云岫忍不住红了眼睛，脸上浮现出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进宫不过短短几日，她便已经将琳琅当做了信赖的家人。

不顾旁边宫女们的窃窃私语，琳琅掰开云岫的手，仔细瞧着。还好，只是看着严重，被磨出了些水泡，但也不能继续干下去了。

“我过来只碰见了元女史，她也没往这边来，你悄悄找个墙角歇会儿，剩下的我来做。”

云岫虽然之前没受过这些，倒也知道这是必然要经历的，虽然掌心磨得生疼，也没偷懒，这一片大部分也弄得差不多了。

“这不成，怎么能让你来做我的活？”云岫捧着手，果断拒绝了。

“你手不想要了？我是打扫完障日阁才过来的。你剩下这点子活，我一会儿就能了事。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快走，快走。”

琳琅不容她拒绝，一口敲定了此事，直接将她推了出去。云岫到底还是动摇了，捂着手离开了。

琳琅拿起扫帚，抹去上面留下的血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说道：“我这妹妹拖累各位了，实在是抱歉。我手脚比她利索，定让各位早早完事。”

琳琅有心速战速决，手上动作飞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剩下的地方全部清理了一遍。

其他打扫结邻阁的宫女只想快些做完活，本来因为云岫慢慢吞吞的，有些不满，谁知琳琅动作竟然比她们还快，也就没了抱怨，当做没看见此事。

入了夜，这些小宫女们终于可以休憩了。

东院耳房，琳琅将一根银针放到在油灯的灯芯上来回翻烤，将云岫的手拉至眼前，一一挑破上面的水泡，下手又快又狠。

“嘶，轻点，轻点.....”

云岫面目狰狞咬住手指，时不时从唇中泄出几句抽气声。

琳琅不为所动，又用药膏细细涂抹每一处。等涂完，云岫已然瘫在桌上，神情恍惚，两眼失神。

琳琅擦去手上沾染到的药膏，这药膏还是云岫从家中带来的，里面不少好药材，一会儿云岫的手便消了肿。

她将手递给云岫，指着上面常长年累月劳作而留下的茧子，道：“等过几日有了茧子，就没有这般痛了。”

云岫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琳琅手中厚厚一层茧子，长叹一声。她没想到宫里的生活这般难熬，之前是想当然了。

“既然这样娇气，那还进宫作甚？”

屋里突然响起一道冷嗤，对面的宫女杨柳坐在床沿边，偏过脸，一双狭长的凤眼中满是嘲讽：“在外面好好的小姐不当，偏要进来为奴为婢。破点油皮便哭天喊地的，真以为是进宫来享福的？”

杨柳家境贫寒，被征选上后，家中没银钱贿赂衙役，被拉走的那日，父母差点哭瞎了眼。而观沈云岫穿着打扮，行事作态，一眼便知她家中富贵，是自愿入宫的。

她求之不得的，却被人家弃若敝屣，这让她如何心甘？

见云岫一副吃不了苦的样子，这些不平便好像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子。

“你！”

云岫气急，猛地起身，转过身去，怒目而视：

“我进不进宫，干你何事！平白无故骂人，是想挑事？”

杨柳看都没看她，反而斜斜瞥了一眼琳琅：

“你倒是好心，巴巴上前帮她，可又能帮到几时呢？哪天被她拖累死都不知道。”

云岫火冒三丈，拿她说嘴倒还能忍，毕竟虽然话不好听，但也有几分实情，可说琳琅她便一刻也忍不下去了，捋起衣袖就要扑过去打杨柳。

杨柳自然也不怵，甚至巴不得和她厮打一场。

见从平平无奇的吵架拌嘴演变成动手打架，其余小宫女们纷纷上前劝阻，七嘴八舌，推搡到一处，很是热闹。

三娘左看右看，坚定不移站到了琳琅身边。

琳琅只觉得头疼得紧，忙上前去一把撕开两人，力气之大，挣脱不得，差点让这二人没转过弯来。

将云岫扯到身后，琳琅冷下脸，呵道：“够了，都消停些，若是把姑姑们吵醒，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怒自威，竟能从她身上窥得几分典事姑姑们的气势来。

琳琅抬眼看向杨柳，神色平静：“我帮她，是在女史那里过了明路的，你若是不服，大可去她们跟前告我一状。何必在这里阴阳怪气？”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发火，你自己心知肚明。”

自杨柳出言讽刺，琳琅便敏锐地察觉出，她虽然语气中都是不屑，但其实并没有恶意，那些话也不单是嘲讽，细品之下还有几分涩意和劝告，不过是迁怒罢了。

杨柳转过头，不去看琳琅那双好似能洞察人心的双眼，倒是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云岫却因此被激起了斗志，之后说什么也不让琳琅出手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