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狱宫内充斥着悲恸哀涕,往日阴沉黑暗的宫殿如今更是一片凄寒,风兮仪干尸般的枯瘦尸体躺在殿中央的棺椁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圆瞪着,写满了死前的恐惧。
元出尘死死捏着棺椁一角,竟有些喘不过气。
良久才终于伸出手缓缓为风兮仪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我不该让你去的……”
其余三位狱官亦是悲痛不已,头低低站在一旁无声地哀悼。
朱雀狱官惨死一事很快传遍了天界,往日与他交好的仙友密密麻麻堵在了天狱宫前,既想送他最后一程,又不敢擅闯天狱。
玄武狱官上前问道:“大人,外头有许多仙官来此,想送朱雀最后一程,能否让他们进来?”
元出尘沉默不语,伸手抚上风兮仪冰冷苍老的面容,指尖流出盈盈绿光,尸体触到绿光渐渐恢复了生前白皙细腻的模样,风兮仪温润的脸颊微红,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平日最是端正有礼,该体面地见亲友最后一面。”元出尘淡淡道,转身离开。
玄武狱官为众仙家开了门,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天狱此刻也收起了爪牙,像一只沉睡的野兽般温顺。
风照卿神游般揣着一袋花香稻跟在鸿明上神身后,难以接受那日还在谈笑风生的仙君突然死于非命。
风兮仪虽已是上仙,但官职不高,又是在天狱宫这种鲜少与外界联系的地方任职,并非光芒过盛引人妒恨之人。究竟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杀了他?这个问题萦绕在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
风照卿跟着鸿明使长站在棺椁旁,见风兮仪面若桃花,嘴角微扬,就像沉睡在美梦中未醒一般,身边摆满了众仙送上的鲜花物什。
听闻,风兮仪死前灵力被吸尽,仙人若骤然失去灵力,身体会如枯木般苍老,风兮仪这般模样想来是元出尘施了法为他保存下最美好的模样。
风照卿不由得一阵酸楚:他待下属倒是亲厚。
他将花香稻放在风兮仪身侧,握了握他冰凉僵硬的手,回想起那日这双手还揉搓着他的头发,心中一阵苦涩:“前辈……听闻您最是喜欢花香稻,我便托族人寄来了些,本想论剑后与您一同享用,却不曾想……”
许多仙官都在低声哭泣,喃喃着风兮仪曾经的事迹:或是帮天兵天将追捕要犯,或是慷慨赠予狱神赐与他的丹药,或是在狱神面前为人求情……诸般种种皆是不舍。
“天帝驾到!”
上仙横死天街,惊动天帝亦是情理之中。众仙慌忙拿起手帕袖子将泪花抹净,齐齐作揖行礼。
一位身着金霞纹龙,头戴赤金旒冕的神女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天狱宫,冷艳脱俗的脸庞不怒自威,周身笼着一层金粉结界,那是龙族帝王独有的龙神结界,若非亲信之人难以接近。
烛夙忆向来从容不迫,曾经是驰骋疆场杀伐果决的将军,如今则是冷毅持重傲视群雄的帝王,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雍华。
风照卿前世曾与她共同参战击退魔族,即使重生后他也依然记得这位神女的天光剑法,一人为阵抵御万魔,那潇洒如风的身姿惊艳了他很长时间。
她走到棺椁边,手心洒下一片金辉以示悼念,帝王金辉能助魂灵早渡忘川,来世顺遂,称得上是最好的送别之礼了。
烛夙忆转身望向众仙,淡淡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仙神,眼眸低垂沉声道:“朱雀狱官之死非同小可,凶手如此胆大妄为,想必十分了解天界,本座已着狱神彻查此事,定会给风兮仪、雀仙族及诸卿一个交代。”
“陛下圣明。”众仙齐齐道。
“本座还需与狱神共同探讨此案,诸卿请便。”随后便由青龙狱官领着去到后院。
元出尘正茫然地盯着莲池,分明长身玉立,此时却给人弱柳扶风之感。
烛夙忆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了,他好像总是难以接受身边人的离开,总会茫然无措一阵,与平日冰冷无情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也不是会说温言软语的人,只能干巴巴地劝慰道:“节哀。”
元出尘沉默不语,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向来畏惧死亡,曾经做天医时亦是如此,总想着行医天下,妄图与生死薄抗衡,可那终究只是年轻时的一腔热血一场空梦。
元出尘受伤后时常梦到自己害死了一个人,一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倒在血泊中,脖子上自刎的痕迹刺痛了元出尘的双眼和心,无论他怎样点穴止血,哀求哭喊也无用。鲜血沾污了他和少年的衣袍,也沾污了他曾经的赤子之心,让他无法拾起年少时行医天下的梦。
每当身边亲朋死去时,这个梦便会更加清晰,除了少年的脸被迷雾遮住以外,其他的一切都真实得让元出尘难以喘息。
良久,元出尘终于低低开口道:“风兮仪,陪了我很久。”
“嗯,快五百年了,他飞升后不久就来天狱了。”
“他做事周全待人以诚,绝不会有仇家,大概……是我害了他。”元出尘将脸埋进手心,痛苦道。如今他坐上狱神之位,双手沾满了鲜血,该横死街头的分明是自己,为何却累及旁人。
“你向来用刑果决,不留后患,那些罪孽深重的仙人要么魂飞魄散,要么被贬下凡,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天街?切莫被悲伤冲昏了头脑。”烛夙忆冷静道。
元出尘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
瑶池论剑推迟了七日,倒是给了风照卿充足的时间练习,后来那几天元出尘也未曾出现在沧海涯,想来是在为朱雀狱官的死而痛心。
论剑由武曲星君主持,前三轮两两对决,先被击落瑶池者败,最后一轮由武曲星君亲试。
敖丰元特意告假来为风照卿喝彩,每每见风照卿轻松赢下,就拼命挥舞着手中的玉折扇欢呼,摇得它都快散架了。
三轮下来,风照卿未尝一败,以全胜战绩位居擂主之位,第二的则是敖丰元的南海表侄孟尚之,仅有一败。
孟尚之身为南海红龙,却败给了一个三百岁的麻雀,面上无光,又见风照卿手中的宝剑分明是北海神兵玄冰剑,而罪魁祸首敖丰元居然为风照卿鼓掌喝彩,顿时火冒三丈,出言讥讽道:“哟,这不是丰元表叔吗?不老实待在鸿雁阁送货,来这儿做什么?不怕翘班被罚吗?再罚,恐怕只能去扫天街了吧?”
孟尚之身边的狗腿子亦是应和着,一帮虾兵蟹将,居然丝毫不把敖丰元放在眼里。
敖丰元脸色十分难看,却也并未反击,只静静收了玉折扇,拉着风照卿要到别处去,孟尚之却不依不饶拦住了二人去路。
“表叔,还没寒暄两句怎么就要走呢,方才不还欢天喜地为只臭麻雀喝彩吗?现下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了?身为龙神族却为一个低贱的雀仙喝彩,还将自己的宝剑赠与他,你真是自甘堕落不知羞耻!姓敖的果真惯出废物,把龙族的脸都丢尽了。”孟尚之一头红发无风自动,似是从讥讽敖丰元这件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你怎能——”风照卿听不下去,正想驳斥两句,却被敖丰元拦下,一声不吭地拽着他跑得远远的。
孟尚之还在咒骂着:“若不是你这蠢货弄丢了我南海海灵珠,老子何至于打不过这臭麻雀!“
敖丰元置若罔闻,只一味地拉着风照卿往反方向跑,直到再听不见孟尚之气急败坏的叫骂才终于停下。
“他欺人太甚,为何拦我?”风照卿不解道。上天这些日子敖丰元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处处关照,他实在见不得敖丰元被一个小辈骂得不敢还口只能落荒而逃。
敖丰元只淡淡道:“算了……我方才确实太过张扬。”
“……”
风照卿见敖丰元作为当事人不愿声张,他一个旁观者也只好作罢,出声安慰道:“技不如人,却不知自省,只一味向他人撒气的才是废物。”
敖丰元轻笑一声,算是接受了风照卿的安慰。
“所以……你被贬到鸿雁阁是因为弄丢了海灵珠吗?”
敖丰元点点头,回想那件倒霉事心情就十分沉重,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根本碰都没碰过那颗海灵珠,可它就是凭空消失了,翻遍南海也找不到,偏巧,那日只有我进过南海宝库,百口莫辩……海灵珠力量过于强大,和许多禁术息息相关,弄丢可是死罪,万幸南海龙王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并不要我以死谢罪,但活罪难逃,观音大士贬我做鸿雁使三十载,又封禁了我七成法力以示惩戒,我身上这颗,是我姐姐担心我法力不足受人欺负所以给我的。”
“原来如此。海灵珠力量非同小可,若落入歹人手中不知会掀起何种风浪,丢失确是严重。”
“是啊,若是寻常看守的虾兵蟹将弄丢了,只怕已经脑袋搬家。我原以为自己也得去送哪个和尚取经了,还好还在天界。”敖丰元总能在一些糟糕的事情里找到一点让自己快乐的理由。
忽闻一阵钟鸣,最后一场武曲星君亲试便要开始了。
风照卿入场,却见烛夙忆不知何时来到了瑶池,正端坐于高台上,面色清冷,身着红色常服,满身珠翠,鬓边还簪着一只红花,虽是极艳俗的装扮,可她神情严肃凛然,依然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压迫感。
最后一声钟鸣敲响,四人腾云飞在瑶池之上,皆有三位对手,最终能打败另外两位论剑者,并在星君剑下挺过三招的,便是魁首。
比试方一开始,孟尚之与第三甲的吴宁便齐齐对风照卿发起攻击,二人并非敌对而是合作,打算合力先将风照卿击败。
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孟尚之趁着方才风照卿离开的时候与吴宁串通一气。可他们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武曲星君岂能容忍此等卑鄙行为,双手持剑插|入,生生将二人逼开,并在左右两边皆甩出一道剑气。
吴宁躲避不及,只好也放出剑气相敌,却不想用力过猛,格掉星君的攻势后竟还余有一丝灵力,被星君堪堪避过,擦破了孟尚之的衣袖。
孟尚之向来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恼羞成怒,将方才的约定抛诸脑后,不管不顾地要还吴宁一招。
风照卿轻松避过星君的剑气,飞身到孟尚之面前,出剑却无剑气,而是甩了一道剑风孟尚之脸上。孟尚之乃是南海太子,自幼金尊玉贵,何曾受过此等屈辱,顿时震惊得呆若木鸡,一时晃神,被风照卿一剑逼下瑶池,竟率先出局。
孟尚之挣扎着从瑶池爬起,捂着不知是被冻红还是扇红的脸气急败坏地对着上头的风照卿和吴宁骂骂咧咧。烛夙忆瞥了他一眼,心中不悦,指尖凝出金光,屈指一弹,孟尚之便发不出声了。
吴宁对付风照卿一人尚且吃力,再加上星君更是毫无还手的余力,被打得节节败退,未撑一刻便也落下瑶池了。
武曲星君方才便一直在期待与风照卿的过招,它对此人的剑法十分欣赏,又听闻他不过三百岁,更是青眼,有意将他收入门下。
与武曲星君的较量可谓是势均力敌有来有回,风照卿虽有前世的神君修为,可现下不便以真身示人,只留了三成功力,并不能在星君手下讨到几分便宜。
天空中两道身影飘渺潇洒,瑶池中的百花香气随着二人剑气飘散于天地间,花瓣亦随风飞舞,若流光飞雪,叫众仙看得好不过瘾,直呼精彩,早忘记了风照卿只需扛下三招便算魁首之事。
直过了一炷香,二人才翩翩落地。
风照卿回剑行礼道:“谢星君指点。”
武曲星君朗声笑道:“年纪轻轻功法了得,才刚飞升一个月已然是上仙之资,日后必成大器。不知你可愿……”
“座下何人?”未待武曲星君问完,烛夙忆忽然开口道。
风照卿微微一愣,道:“雀仙族风照卿,见过天帝陛下。”
四下寂静一片,但大家心中都在为这只小麻雀贺喜:被天帝陛下看中,你小子日后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抬起头来。”烛夙忆说道,自上而下打量着风照卿,点点头,做出了一个让众人惊呆的决定,“本座见你修为已是一品上仙,又正好出身雀仙族,命你接任朱雀狱官一职,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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