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纤在包子铺里手握双刀剁肉馅的第十日。
二十日前,申婆婆在玉竹溪边见到浸在水里不省人事的她,那一刻,这位平凡安稳了半生的老妪骇得佝偻着的背都直溜了不少。
她坐在塌前的矮木椅上,颤抖着浑浊泛蓝的眼珠,挥舞着青筋绿血的老手。干瘪的嘴里镶嵌上三下二共五颗的黄牙,即使想说的话通通从黑窟间吹了出去,但依然坚持用听不明白的咕哝方言为许纤表示那时的危急。
“你......眠!红......红水......女.....啊......”
激动处,眼见着那双布了棕黑斑点的枯皮就要打上许纤苍白的脸,申胭连忙将之纳入怀中讪讪一笑,随即振奋道:“姑娘,我娘说那天你昏在玉竹溪,幸而溪中有四五苔石卧阻,斩断水路,否则,将不知浮至何处啊。”
申婆婆不懂官话,却依然在女儿开口后睁大自己耷拉的眼皮应和,“我娘说你呀,面似白纸,发丝缠身,腾腾兀兀,分明着玄衣,淌过你身的溪水却呈鲜红!正值天明,四周无人,只剩鱼虾围护。好,多似一具寂寥绯尸,胭若在场,定为姑娘点上两团艳脂,待至夜半,立于屋外,试做门神,哈哈!......咳咳,失言失言。”
许纤靠坐木塌,虚弱微笑道:“无碍。多谢救恩。”她面色沉静,瞧着并未反感申胭不太适宜的玩笑。
申胭见状,眉头耸动,眼露精光,展露出一副“我有秘密可以告诉你”的兴奋神色,目含期待地注视着她。
许纤对上她的视线,微微蹙眉。好像读懂了她的意思,又好像没有。
刚苏醒的脑子甚至还没让她认清自己是谁,申胭就激动万分地叫道——“姑娘!你终于醒了!”;接着就激动万分地絮叨——“终于醒了!终于醒了!头次救人性命就如此成功!哈哈!”;随后又被申胭激动万分的自我介绍占据——申胭本人,申婆婆,许纤身上这层申胭从小盖到大的百家布被子,许纤手中这枚申胭亲手包制的新鲜素包子,申胭徒手挖了四两极为珍贵的药材,申屋内的具,申屋外的田云云。
空荡荡的思绪里瞬间以闪电速度涌入了关于申家的一切,不自觉地就跟着申胭的话题走了下去,再也分不出神思考其他。
这会儿看到她神采飞扬的神情,才有些迟钝地分析:什么意思?是要她再次表达感谢吗?也对,照顾一个病人总是劳心苦力,只是口头上的道谢未免有些太敷衍了,总归要拿一些实际行动来。
可坏就坏在,现在的许纤认为自己一无所有,连希望有具健康的躯体都是奢求,想做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举动也是有心无力。
她默默叹了口气,打算转变思路换个角度,难道说,申胭是希望她能称赞一下她阴森的幽默?还是我要问什么吗?我能问什么?许仙茫然地思忖着。
申胭大概是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就知道两人心无灵犀一点没通,于是乐呵呵地提醒道:“姑娘,你不好奇单凭我娘这孤苦伶仃的几字,胭是如何解读出如此妙景的?”
许纤毫无头绪,但既然她都这样明示了,便只好顺着话问道。
申胭自得,靥辅承权的脸绽放出一抹异彩,她朗声道:“姑娘,你听我言,作何感受?”
许纤却恹恹。心想我能有什么感受呢?本来在平层家里睡得好好的,半梦半醒间被无比嘹亮的鸡鸣声吵醒,正奇怪着,睁眼一看,极简光滑的天花板变成一条条露着陈痕蛀洞的粗梁。还以为这是在做梦,结果想翻个身就被皮开肉绽的痛和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的脑胀口干惊得恍若雷劈。
连来处去往都还没理得分明,就如倒豆般将家庭里外全给我透露了个干净,接着又兴冲冲地要再现当时的情景然后问我感想。
思来想去,许纤还是不知道申胭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诚实地说:“如闻鬼史怪志。”
从她的话里根本就听不出来在溪边的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啊。
许纤本以为这么说申胭会恼怒,毕竟费心费力救人是事实,但鬼史怪志这四个字一套上去就像是在说人家胡编乱造,连带着好意善心都成了伪装。
却不想,申胭喜道:“伯乐、伯乐!哈哈!实不相瞒,胭立志成为精妙绝伦说书人,方才言论乃我添油加醋之举!想不到竟被姑娘一语道破,评价甚高!甚高啊!”
许纤干笑几声。
“不过,姑娘垂危之际可与我言别无二致,我娘背扶着你赶往家中搁置塌上,眼瞧着你快没了生气便赶忙上镇里寻我请了郎中,捶洗衫子才晓得这背呀早被血水浸透了!”
许纤这下是真的惊讶极了,问道:“是申婆婆把我背到家里来的?”
按照之前的说法,她听后预想的场景是:申婆婆在溪边注意到昏迷的她,于是叫申胭过来一起帮忙,母女俩踉踉跄跄地将她扶回屋内,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寻了郎中煮了草药。
申胭道:“是,我娘这老驼背,背东西可利索了!”
闻言,许纤抿了抿唇,无意识地咬着嘴唇里侧的肉,苏醒时看见眼前翻天覆地无力回天的一切说不烦躁是假的,再加上申胭实在是太能说话了,几乎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本就混乱的心情被叨叨得更加不耐,生生把那股子救命之恩的感激压了下去。
白眼狼也不过如此了。
可怎么办?古老且眼熟的茅草瓦屋,古老且眼熟的深色木塌,古老且眼熟的人类打扮,无一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你已经不在那个生活了25年的世界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即使心里疯狂嚎叫着:“我是许纤!我当然是许纤!我的过去我的荣誉我的痛苦都是那么的真实,这些完美的不完美的组成了我!我不是许纤,那谁是?!”
那谁是?
许纤此刻又是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身上裹着的灰蓝麻布带来的粗糙摩擦,长及腰侧的黑发有几缕钻进内里引发的细微痒意,没有美甲的光秃秃的带着厚茧的手指,身上各处大大小小已经愈合或药敷着的伤口,以及能远眺的清晰视力,没有做过根管治疗的牙齿。
陌生的身体里装着承载了一生的回忆,如此矛盾的结合又明明白白敕下命运——就算你是许纤,那也不是以前的许纤了。
怀念过去只是徒劳,必须打起精神与这片土地融合,必须为受伤的这具肉/体,为真切感到疼痛的自己负起责任。无论如何,接下来的酸甜苦辣贪念嗔痴都是要正在焦虑的这个人,亲自走下去。
两种想法的撕扯让她无心去思考像申婆婆母女这样在她看来略显清贫的家庭贸然收留一位身份不明、浑身是伤的嫌疑人士是多么冒险的一件事,她也没读懂申胭简单掠过的老人背救,请镇上郎中挖珍贵草药只是为了医治一个根本就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陌生人,在实际上进行时会有多么艰难。
直到知晓是申婆婆一人用沧桑的,支柱般的脊梁将自己背回,她空中楼阁的思想交据这才落到实处,缩进了躯干。
许纤发觉自己的态度实在有些冷漠了,于是喃喃道:“对不起。”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就不要再回头了。不要管是谁的身体,那是行动的工具。不要管曾经的过往,那是雾里的败花。
此刻二者合一的就是现在的许纤。恩情是绝对不能忘却的,绝对不能辜负申家母女的照料。她心想。
面对突如其来的歉意,申胭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拥过申婆婆弯成一柱拐杖的身体借此挡住自己局促的脸,连连道:“小事,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许纤呼出一口气,道:“申姑娘,您二位于我有恩,我不愿隐瞒,自苏醒来发觉已忘却从前之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母亲人位居何职一概不知。”
申胭目瞪口呆。
许纤继续道:“承情多日,我知二位已尽心尽力。伤势如何就是我的造化了,虽未痊愈,但我有手有脚,定会尽快寻到活路以佣钱相报。”
“姑娘,你这是何意?并非世上因果皆可用银子衡量。我母女救你,也并非贪图你的涌泉。”
“是,我明白。但我受之有愧,我无亲无故,遍体鳞伤,借留无异于厝火积薪。”
申胭笑了,“有愧?有什么愧?从心所欲,身自当之,无有代者,与你何干?......好啦好啦,我晓得你是何意,但这等小事不值得你非要花费心思求个结果。”
“即使那不是你,而是某只飞禽走兽,我母女也会悉心照料,我们不愿看到生命消散,你明白吗?其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如今能与我交谈,已是为我积了功德。况且你不是说‘已忘却从前之事’?就算从前鬼祟,那又和现在的你又有何干系?”
“你安心养伤,还是过意不去就快快喝药,去我铺里剁肉。小工吃酒跌进污渠,铺里只剩我和我老娘,这些天累煞我也!”
见许纤终于乖乖点头,她也满意地学模做样,“真是稀奇事!我要把这些写进话本里!”许纤表示着无异议,就忽然听“啪”的一声皮肉相撞,申胭拍拍额头,从申婆婆怀里摸出叮铃哐啷的一串递过,“你的。”
许纤接后大致看了一眼。是一枚通体赤如鸡冠的红玉环,玉料应是相当顶级,握在手中滑腻柔和,在春末这残留几丝凉风的季节,甚至能摸出一股子暖意。
玉环正反两面皆雕恢宏肥墩的火焰纹,玉环的一侧用粗金线与数颗玛瑙金珠捆缚,间隔硕大珍珠,再连接珠状翡翠。
申胭含笑道:“你可不是无亲无故,喏,我这般不懂玉的乡野也能瞧出成色做工极佳。啧啧啧,此等和璧隋珠,一旦佩戴还愁无亲无故?我看整个镇都恨不得唤你声姑奶奶!我去摘菜了,好生歇着吧!”
说罢,揽着申婆婆出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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