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吱呀”的一道关门声,在这小小的厢房内,许纤顿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的目光从木门转移到手心,盯了半晌,松手,叮铃哐啷地落下,发出坠进柔软之物的闷声。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柩照射进来,又被窗上的木条分割成一道道光柱倾斜在百家被上。玉环恰好坠在阴影处,她蹭蹭被子缓缓将玉环移动,一阵戛玉敲冰,它被光笼罩了。
霎时,许纤仿佛看见一团刚从生命中喷发出来紧接着瞬间凝固的鲜血静静地匍匐在被中。道道光柱间,灰尘飞舞了,盘旋在凝血的上方,像是被烫得蒸腾了。
缠成手指宽的金丝在延长处缀上石榴籽大的金珠和黑玛瑙,黑金交错时,几抹扎眼浓烈又形态各异的绿松石被随意地三两组合至顶端,顶端是宛如一房浑白眼球的珍珠作为隔断,另一种幽深透彻的翠绿玻璃种如鹌鹑蛋般围成圆,整齐排列。
翡翠中间并没有用其他珍品装饰,干净得让她想到小时候贪玩,在盛好凉白开的杯子里滴上薄荷油,看着一滴滴小绿珠在水面游荡,最后用牙签慢慢调整成一圈小小的薄荷油项链。
许纤数了数玻璃种的数量,共十九颗。
在摆弄玉环时,许纤发现珍珠处是可拆卸的,金丝是可伸长缩短的。说不定这些金珠,玛瑙,大小不一蓝绿不同的绿松石,都是玉环的主人亲手按照自己的喜好串制而成。
珍珠下侧的珠宝许纤尚能哄骗自己,也许都是原主好逍遥、四处游历收集而成。
但那亮瞎人眼的翡翠,颗颗饱满圆润,粒粒阳绿清爽,怎么看都有一丝权贵的气味。
虽然许纤一开始觉得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亲朋好友就像浮萍,飘飘荡荡没有安全感,找不到落脚处。但看到这玉环的一瞬间,听到申胭说“你的”的一瞬间,她立刻推翻自己的黯然神伤,认为作为一个外来人士,形单影只也没什么不好的。
况且申胭也说了,就是在溪边看见晕倒的她,流的血还把申婆婆的衫子淋湿了。也不知道这玉环是被放在什么部位保存着,自己流了这么多血,除了个别金珠有凹痕,其余珠宝竟完好如初。
真不知说天然的东西就是质量硬,还是......还是就是为了保护这玉环才会受了伤?!
许纤忍不住发散思维:也许就是在原主游玩的途中遇上了强盗山贼,垂涎玉环想占为己有,原主奋力反抗可还是在交战角逐中不慎受伤倒进水里,顺着水流搁浅在此。
没错,就是这样。
尽管想象有很多漏洞,但许纤还是决定事件发生的起承转合就是这么个逻辑。
什么家不家人,对于她来说跟龙潭虎穴差不多。
如果这个人在家中受宠,那她迟早会因为行为举止语气怪癖而暴露,到时候喝符水跳大神估计都是轻的。一大帮人摇晃着她哭喊“还我儿来!”,想想都觉得很可怕。
如果这个人在家中不受宠,那这因这果没道理会没有联系,贸贸然诈尸回去,兴许会被再伤一次。
各处伤口愈合时的痒痛发紧已经够她喝一壶的,要是还来真不如直接闭眼长眠了拉倒。
思及,许纤感觉到比起刚醒时如万剑穿身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好像在慢慢减轻了。刚开始连吸气都嫌费力脑子一片混沌,现在已经能开始脑补猜测了。
她苦中作乐地想,果然人类就是在极限中突破自我的。
看着那蜷缩的华美珍稀,许纤一阵遗憾,好看是真真切切的好看,不带出去装一把实在是可惜。再欣赏一会儿就要藏起来不见天日了。过去的所有,不论是她的,还是原主的,就跟玉环一样被压在箱底吧。
——
在厢房养了五日,偶尔会觉得有些无聊,简单来说就是一辈子都在制定计划目标并为之努力的传统习惯,轰然倒塌。没了吊在面前但始终够不到的胡萝卜,许纤陷入一种无所事事的虚无。
幸好期间申胭总会在包子铺打烊后,没事就跑到她跟前练习着说书人的腔调。
只见她醒木一拍,纸扇一张,青衫一提,探腿一蹬——:
“啪!”,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矮木椅顷刻散架,申胭顺着惯性踩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去,腿部绞成了麻花。她“哎哎哎”地与重力做对抗,奋力扭转乾坤,最终扑倒在许纤那盖着百家被的腿上。
她闷在被子里长叹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说话时带来的麻麻震感让许纤忍不住伸手挠挠,顺便无情地提醒,“不把申婆婆的宝座修好,是真的会泪满襟哦。”
申胭扑腾了几下,把自己翻了个面呈大字仰躺,“修、修、修,修它作甚?我娘这椅子都使了几百年了,早该坏了。”
“那也不能放着不管呀,你拿给我,我试试。”
“哎哟,你真是闲得慌,歇好吧你。”
她又一骨碌地爬起来,扯过另一张小竹椅,打量着地上的几根木条。过了半晌,才犹豫着提溜起来,狐疑道:“这老家伙,在咱家待了这么些年,吸我老娘这么多阳气,竟如此脆弱,这像什么样?不该化成个椅子精结结实实的,我老娘一叫唤就自个儿跑她腚下吗?”
许纤道:“精又不是你地里的菜,浇水施肥就行。那话本里不都说成精得吸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福泽才有成功的可能吗,”
她看着茅草瓦片的屋顶,“日月的精华呢?”又垂眸望向整齐光洁的地砖,“天地的福泽呢?”
申胭不服气道:“怎么,年年月月闻人味儿还委屈它啦?”
许纤笑道:“依你所言,这床榻、那瓷杯、这木梳、那棒槌,也是年年月月闻人味儿,岂不都能成精?到时屋内七嘴八舌鸡飞狗跳,看你如何应付。”
申胭嘿嘿一笑,“前有海螺幻化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这些物什,总该幻化为如花似玉的汉子吧!这好几个汉子,一个为我折床叠被,一个为我穿衣束发,一个去洗衣做饭,一个再去镇上干活补贴家用,这么一寻思,包包子都有劲儿了!”
正暗爽着,仿佛又想起什么,换上一副神秘的语气,“诶,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也有一妖精,据说是条千年大蛇!一片蛇鳞就有巴掌大!”
“你见过?”
“千年!大蛇!又不是咱村里的小猫小狗精,哪能那么容易见着?”
“那如何得知是千年的?”
“我老娘跟我说的,我老娘是她老娘跟她说的,我老娘的老娘又是听她老娘说的...你就往上数个十八代!咱家里人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许纤对此不以为意,虽然并不否认精怪的存在,但这种口口相传的程度,极大可能是在交流间存在物体形态的误差,也许就是一条普通的蛇,在大人的描述里,是整条蛇就巴掌大,可小孩儿眼里大人的巴掌堪比蒲扇,于是视角开始出现偏差,传到最后,已经成为光是一片蛇鳞就是巴掌大了。
说话间,申胭用碎布将木条组合捆绑成另一种惨不忍睹的形态,像是一枕襁褓,只是襁褓里并不是嘤咛婴儿,而是干瘪沉默的木头。总之看上去就不像是人类能坐着的样子。
许纤看不过眼,拿过摆弄。申胭看着她倒腾来折腾去,道:“一把小椅,修不好就随他去吧,捣鼓这坏的闲工夫,都能做出一把新的啦。”矮木椅本身是一处小小的榫卯结构,只是木条被虫洞啃噬,又经常摇晃磨损,隔着石壁墙砖都能听见申婆婆在动作时木椅发出的嘎吱声,申胭早就想把这噪椅丢得远远的,可申婆婆又喜欢得紧。
申胭懒得管随她去了,许纤会修,但不方便提出来,正好这次不小心被分解了给她动手的机会。
许纤道:“俗话说日久生情,这生的情不光是对人,对物也是如此。你娘每日都要拿着这把椅子,在屋里屋外走来转去,不是坐着闭目养神,就是缝衣谈笑,其中的情谊只有她与这把椅子才知,我们可不能擅自决定椅子的去留。”
申胭奇道:“瞧着你对精怪之说嗤之以鼻,竟然也会有这种念头。”
许纤道:“情谊是情谊,精怪是精怪,两者总是不同的。”接着又补充道,“修理椅子也有私心。日日躺在榻上,除了方便洗漱外只有做些白日梦,或是透过窗子与另外一间厢房面面相觑,再不修个椅子活动活动,我就要腐在这床榻之上了。”
申胭问:“现在伤势如何了?”
许纤道:“腹部还有些疼,其余伤口无感。”
申胭啧啧称奇,“你这好得也忒快了些,去年我摔伤了腿,可是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床。那明日我带你去咱俩镇上的包子铺可好?”
许纤喜道:“好好好,我需要做些什么?”
申胭沉吟片刻,“以往小工负责剁馅,我揉面包制,我娘结账。可你的手……我担心还虚弱着,握不住刀把,包子皮的揉制也是需要经验技巧的,要不你去结账?可会算数?很简单的,一枚素包一文钱,一枚肉包三文钱,若是有客人要一素一肉,那他就要付给我们四文钱……”
许纤立即积极道:“我去剁馅,让我试试吧让我试试吧!”
次日,卯初。
天空的一半像一片深灰色的布,自西向东,深灰色的布慢慢分裂为深灰色的鱼鳞,鱼鳞下流着另一半浅灰色的水雾。
高山林间茂密野蛮的枝叶,或圆滑或尖利,或稀疏或葱郁,如张张黑色的剪纸,在灰色的背景下肆意横行。
鸟啼虫鸣,流水潺潺。许纤从这自然之声中醒来,屋内昏暗,她点上烛光,从一立瘦柜里拿出申胭留下的布衫穿上。
打理完毕后,身后正巧传来一道轻叩。申胭探头:“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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