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里的家到镇里的铺,步行需两刻钟。
青石路面上出现一辆双轮板车,那板车由一块井盖大小的方形木板作为底座,三面竖起了筷子高的竹条,剩下一面的空缺在两边各榫一根铜管。
申婆婆就坐在板车里,申胭就站在两铜管间,慢悠悠地拉着车走。
车轮碾过松动了的青石块,发出“嘎啦嘎啦”的细微动静。许纤有些新奇地环顾着这条柳阴牙道。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但道路左右已有不少铺子做着生意前的预备。招呼声,说笑声;长凳顿地声,碗筷碰撞声;柴火噼啪声,锅铲铿锵声,四面八方地、模糊地、吵闹地撞进她的耳内。
楼宇檐台间已经升起蒙蒙白烟,适宜亮起的红灯笼、黄烛光在仍显昏暗的天色下竟显几分慈祥。
停在一小铺前,申婆婆下车解了铁锁进去。申胭使个眼色,许纤又跟着她马不停蹄地去不远处的市集采买新鲜肉蔬。
等两人拖着一车食材回到铺里,只随意吃了几口烤饼,申胭就从左侧墙上挂着的一排刀具里选出一把,从竹筐里拿出一块三七肥瘦的肉,纵向切条,横向切块,接着再取一把,咚咚开剁。
她跟许纤说剁肉其实没什么很严格的标准,只用比丁细,比糜粗即可。示范完毕后又新拿一块放至案板,随后立刻转身到揉制面团的长桌处,给申婆婆让出通往后铺清洗蔬菜的通道。
趁此机会,许纤小声问:“婆婆不是不懂官话么?会有人在付钱时浑水摸鱼么?”
申胭也小声道:“不会的,咱们家店开了几十年啦,关乎买卖她还是懂一点点官话的,只是再复杂冗长些就不想听了。我娘她就是不想学,邻居们都知道的。”
刚斩杀不久的肉块似乎还有条件反射的抽动。许纤照葫芦画瓢,聚精会神,埋头苦干,心无旁骛,目不窥园。
视线中只剩一片红白交错的肉海,黏连在刀刃与案板之间。在一道格外响亮的鸡鸣声中,她回过神,知道包子铺要开张了。
果然,她在心里默数了大概五到七分钟的时间,余光已经看见已有三两人影等在蒸笼前,申婆婆捏着竹夹也沉默着记着数。少顷,掀笼。喧腾的热气像麻袋一样肆意妄为地把困倦又清醒的人们蒙头兜住。
没等这处的热气隐没,那处又迸发分散。如此几回,许纤感觉铺前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她放置在一旁的肉馅和菜丁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再次补充。
由于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动作,她的手臂此刻开始僵酸,连带着挺拔的背影也带了些松懈。
许纤活动着脖颈肩胛和背骨,注意由刀把滑到咔咔作响的骨头,接着又飞到了身后。
申胭自开始揉面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准确来讲,是她们三人都没开过口。许纤听到的人声全都来自客人:
“一荤一素。”
“两个素包子。”
“俩菇俩菜俩肉。”
“来个肉的。”
……
客人们说完自己要的种类后也不吭声了,沉默地等着申婆婆分装,接着就往蒸笼边上的竹篓丢进几枚铜钱。
在大家都停顿时,许纤甚至能听到申胭在分剂子揪面团是产生的“鼓鼓”声,和申婆婆用竹夹夹住包子时面皮的泄气声。
总觉得安静得有些奇怪了……许纤没忍住好奇,扭头看了一眼。
正巧,与包子铺前偷偷瞄她的熟客们数目相对。
许纤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倏然一群惊叹。最先出声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吊眼大嫂,许纤被她炯炯的目光吸引,只见她厚唇上下一搓,气壮山河地问道:“呀呀呀!这这这,这谁家的俊孩儿?!——申胭那!快跟你婶子说说!”
申胭:“啊啊啊?”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惑然回头,看到众人的目光皆看向许纤后骄傲地一歪嘴角,“我表妹,如何?俏不俏?”
这下犹如一盆水炸进滚油,原本略显平静的小铺顷刻间沸沸扬扬。
有人问:“胭妹子,这么多年咋没听你说有个妹妹?不厚道啊。”
申胭道:“我还有三个大姨四个堂舅你听我说过没?”
又是一阵雀喧鸠聚,许纤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去了某个养蜂场,嗡嗡的,勉强听出这些邻居们有问她家在何处的,有问她可有夫儿的,还有问她喜好性子的。
申胭拍拍手上的面粉,叉腰道:“嚷嚷什么嚷嚷什么?我妹子就是心疼我母女累着才来帮忙的,问那么多作甚?!老娘都还没婚配,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众人笑着嘘声。
此时一个满身补丁五短三粗的黑脸男人吸着鼻子道:“申母老虎,给俺一个素包。”
申胭道:“死矮冬瓜怎么称呼老娘的?!买的什么?素包子?多收你一文,快点给钱!”
矮冬瓜做了个鬼脸,果真从怀里又摸出一文投进竹篓,然后双手揣怀,嘻嘻嘿嘿蹭蹭蹭地跑走了。
期间又有人忸忸怩怩地打探起许纤的情况,全被申胭一一挡回。还想唇枪舌剑时,许纤提醒道:“包子快没啦。”
申胭圆头一转,暂放在篦子上的包子所剩无几。
这里相当于一处包子缓冲区,已经做完但蒸笼也没位置了的时候就放在这儿。如果连篦子上都能看见空地了,那就说明蒸笼里也没多少能吃的。
又一小食客双手捧心,嫩生生道:“姐姐声美!”
申胭无奈大叫:“都说了不要在我干活的时候勾我聊天了。一下就分神!”
终于,在申胭“多嘴者,休想听我说八卦”的威胁下,小小的包子铺又恢复到原来的秩序中。
一直忙碌到巳正,才渐渐无人停留。
申婆婆这会儿已经在隔壁粥铺喝了碗粥,回铺子的里间休息了。
早晨那位吊眼大嫂又走了过来,递了两份肉夹馍给申胭和许纤后就抱着孩子离开了,边疾步边扭头催促道:“快快快,吃吃吃。别给咱孩儿饿坏了。”
饼胚浸着肉香,酥脆柔韧,一口下去瞬间魂归。许纤看着来往行人问道:“包子铺每天都是这样么?”
申胭道:“嗯,每天买菜买肉,然后剁菜剁肉,接着揉面、包制、上蒸笼。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许纤道:“难怪你前些日子那么累呢。”
申胭道:“其实还好,只要没人找我唠嗑我就忙得过来,只是我太管不住我自己了!一有人搭腔就更起劲。你呢,你累吗?”
许纤道:“不累,就是觉得大家问我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于沉默了。”
申胭道:“这有啥?本来就是他们不该,哪有刚见面就问是否婚配的?多轻浮……不过他们没有坏心啦,就是喜欢打趣,只是我们相识很久了就没什么分寸,口无遮拦。”
许纤道:“我明白的。爱屋及乌,所以才会顺带关心我的近况。”
申胭笑道:“哎哟你真是熨帖!”乐完话锋一转,“当然我也不是坏人,你还记得有个矮矮胖胖的男子吗?就是那个买的素包子,我要多收他一文的。”
许纤道:“我记得。”
申胭道:“你别看他说话那么欠揍,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因为面上硕大的胎记,从出生就被爹娘抛弃,还是从马粪堆里嗷嗷大哭才被人发现挖了出来,有人同情就给点吃食,没人给就自己去酒楼的潲水桶找,无人教育,落了病根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不会说话,一张口就气死人。但自己都养不活还非要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
“现在还养着同样被人丢弃的女婴。”她咂舌,“要是我,真想一死了之算了。可他偏偏就把他们几个养活了,虽然生活拮据捉襟见肘,但至少活了下来不是?”
“所以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想着能不能再帮衬帮衬他?可送吃食他不收,送衣物他不要,非得自己去当劳工,背着比他还大的石块,背一次就磨得血肉模糊,工头欺负他脑子不好工钱都少给,他还乐呵呵地数呢。就这样好不容易攒了些钱,给妹妹和毛孩子们买完过冬的布,终于舍得给自己买个肉包子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又跑来一只小狗,包子里的肉都还没咬出来他就扔地上,给小狗吃了。”
“后来我就骗他,我家的包子一文钱能买两个素包子,两文钱能买三个肉包子,他这才慢慢在我家买了。不过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在骗他,说他笨吧,又挺聪明的,会听其他客人投铜钱的声音,然后悄悄往咱家竹篓里投钱。我知道他有自己的尊严,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看到他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于是只能抓住他不会说话的毛病,给一点点钱就好了。”
“他说我是‘母老虎’,我不生气,因为没有人教导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坏词。我跟你说他的事儿也不是当作笑谈,我想你知道来龙去脉,我怕你以为我多收他钱是在让他难堪、报复他,然后觉得我是个心肠黑的泼皮女人就疏远了,我只是担忧这个。”
许纤探手,牢牢拥抱着她,紧着嗓子道:“我明白、我明白。”
一连剁了近半个月的肉,认识申胭的乡亲们都知道她家来了位华茂春松的亲戚,并纷纷表示要一睹芳颜。
见识到是何等极妍后,又根据申胭的雅称,也给许纤造了个外号。
“‘红肉西施’?”许纤笑道,“因为我在剁肉?”
“是啊。你猜猜我是什么。”
许纤盯她半晌,肯定道:“‘白面西施’。”
申胭大惊:“这都能猜到?”
许纤道:“你这不天天揉面么,猜不到才奇怪啊。”
申胭道:“头一次这么烦揉面,真是不晓得他们凑什么热闹,有事没事就来几屉‘红白西施’亲手而制的包子!以往这个时候,我都能收摊去听书了!”
许纤道:“有银子赚呢。”
申胭丧气道:“我宁愿不要,累死我了。”嘴上这么说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向后转,对着柔软的面团狠声道:“银子!银子!银子!”
应该下下一章就能见到男主(的其中一个形态)啦啦啦啦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包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