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乡邻的新鲜劲儿彻底散去了,许纤已将那两把菜刀耍得虎虎生威,斩丁切块,剁沫碾糜统统不在话下。
闲暇时还跟着申胭学了些包包子的技巧,从最初连咬三口都咬不出肉汁的厚皮包子,到后来几个呼吸便可捏出均匀细腻透着油皮的十八褶。
也是这是这个时候,许纤才发觉其实在第一次操刀时,没有经验并且为了保证尽快出笼,剁出的肉沫并不均匀,不免扼腕,觉得自己砸了申家铺子的招牌。
申胭不在意道:“什么砸不砸的,哪有这般严重?咱家包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铺子是我娘传下来的,她儿时就在为如今乡亲祖宗包包子了,我们一代一代地做,他们一代一代地吃。我也尝过其它的铺子,包子嘛,其实都大差不差,能吃出个什么花儿来?就是咱家开得久,乡亲肯赏脸,品品包子情。”
这天打烊,申胭拉着许纤去保安堂瞧她腹部的那道伤口。
许纤醒后没两天就觉得浑身发痒,央着申胭想沐浴。申胭道:“你昏迷间我日日用湿帕为你净身,怎会发痒?我瞧那帕子擦完干净的很。”虽然疑惑还是烧了几桶水让许纤清洗。
等脱下衣服,整个人光溜溜地站在浴桶前,许纤才知道为什么会发痒,原来是手臂上、腿上、腹部的细密伤口都已开始结痂。
虽然能根据痛楚大概知道自己与体无完肤没什么两样,但真正看到红的伤白的疤纵横还是吓了一跳。连自己看着都心惊,遑论申胭。
房里没有全身镜,她低头看着与地面的距离,视角跟以前差不多,猜测也是一米七左右。勃发的三角肌和肱三头肌像一条柔和的波浪,身后晃晃乎乎的烛光给肌肉刻画出明暗,不用刻意吸气就能出现沟壑的腹肌,以及肚脐旁那道像一把剪子生生扎下去又狠狠下划的豁口。
躯壳与灵魂的不契合感又冒了出来。身高是差不多,但她以前是坐在办公室的职员,无论在健身房里怎么加强难度都没有办法练到这般夺目。这是天赐的力量感。
许纤晃晃脑袋,唾弃自己明明得到一副梦寐以求的身材还心猿意马。没敢真的泡进水里,只好也拿过一面帕子沾水轻拭,遇到痒处就隔着布料摁几下,擦干净血丝就草草了事。
养了这么些天,其它伤口的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腹部还时不时地疼几疼,渗点血。
许纤觉得完全可以不用管,伤口嘛,有存在感很正常,只是保养的时间长短问题,反正总归是在进度缓慢地好转。
申胭却认为明明她本人恢复得那么快,几天就能下地行走,怎么偏偏就唯独那条口子磨磨唧唧的,总担心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石子碎沙磨得好不了。于是早就想再带着许纤去药堂看看,可惜一开始就为她治疗的那位唐秋寻大夫恰巧去邻县出诊,申胭又不放心给其他大夫看,倒不是质疑医术,只是不同的医者都有不同的习性和配药方式,万一配的药恰巧跟许纤之前喝的药相冲可如何是好?
唐秋寻性格温厚体贴病人又有十足的耐心,医术在县里也是榜上有名,她知晓许纤的情况,可节省很多徒增唾沫的借口时间。这会儿一收到大夫坐诊的消息,就立马拉着许纤去了保安堂。简单讲述了她出诊的日子里许纤都喝了什么药,敷了什么草,干了什么活。
唐秋寻一面听一面观察许纤的状态及舌色,请许纤进了隔间躺在木床上,探手切脉。先是蹙眉,后继松开,接着再蹙,微微歪头,眼皮翻舞,上下转睛。
申胭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欲出声发问。
唐秋寻站起,探出三指在那条疤虫周围按压,问道:“可痛?”
“不痛。”
下移三寸,问道:“可胀?”
“不胀。”
接着左滑两节,问道:“可酸?”
许纤静静感受,唐霜在她没出声前依然保持着频率按压,最终还是摇摇头:“不酸。”
唐秋寻皱眉道:“怪也,怪也。姑娘神采奕奕,气血充盈,脉象平缓,并无沉痼之症。”
许纤道:“不怪,不怪。也许是我近来活动剧增,没有循序渐进地干活,身体一时承受不住。”
唐秋寻捏着自己的一缕发,迁思回虑,片刻后缓缓道:“我此去邻县,首为出诊,次为学医论述。恰得一药方,有行气通瘀之效,可愿一试?”
申胭接道:“愿意愿意!”
正巧此时,药童行礼告知有一四肢厥冷的病人正哆哆嗦嗦地在外等候着。唐秋寻表示稍后就去,随即又唤来一药童,写下药材名让其为许纤抓药。
她低声念着,却在最后一味药时滞住笔尖,喃喃道:“是何物来着?嘶......交......交?交什么来着......?”
最后一味药?许纤下意识扫过那张已经滴了一滴浓墨的,写满药材的纸。
“交......”
“交思。”
“对对对!就是交思,想不到姑娘也懂岐黄之术。”
申胭惊喜地看向她,“你?”
许纤看着药童走到左侧中药斗柜的角落,拿出一把茎秆纤细暗红,叶短于杆且为卵形的草。面不改色道:“前天我们去福楼听书,里头就提到了这味药。”
申胭大惊:“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有吗?我怎么一丝印象都无……”,可看着许纤沉静的面容又怀疑自己,懊恼道,“该死,看来我那会儿又跟茶友闲聊没认真听。”
说书里自然没提这味药,以申胭的本事,就算跟茶友闲聊也不耽误她陷进说书的世界里,但她又格外相信许纤,哝哝几句也不纠结了,跟着药童去付钱。
许纤没什么表情,呆站在原地。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先是感觉堵在胸中的闷气散开了,格外畅快。可下一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仿佛心脏下吊了一桶水,猛地下扽,连带着心都向地底靠近了几分。
许纤将装着药料的纸包接过,神色如常地道谢听医嘱,与唐秋寻随意聊了几句。出了保安堂像往常一样陪着申胭去福楼听书。
福楼的说书先生算是一绝:书佳,口好,目光含情,手势妥帖,艺技过硬,妙趣横生。说到兴起,还当起茶房,亲自为书客们沏茶。或是请书客们自由发挥,想象事件会如何发展,随后照着其中一位的想象调整书里的逻辑,最后圆上结局。
申胭的唯二梦想,一是将包子铺传承下去,二便是成为如福楼说书先生这般能耐的说书人,讲述一部自己编撰的精彩话本。
以往听书,许纤也会沉浸在说书先生的语气情绪里,有时为有谋有智能征惯战劈仙斩鬼的樊梨花感到赞叹;有时又深深钦慕才智卓越从容咏絮气势凛然的谢道韫。
可今天,她魂不守舍,心神飘忽,视线中只有不停翻涌的肢体,一刻不停的嘴。跌宕起伏的剧情饱满立体的角色像一块年糕,“呲溜”一声就贴着大脑皮层滑过去了,雁过无痕。待申胭看过来或者想一起讨论时,才重新集中注意力回应。
到家后便借口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许纤关上了厢房的门,宛如一尊泥像静坐在床边。
在准备离开保安堂时,唐秋寻随口道:“幸好姑娘知道,否则按我这老家伙的记性,不知得等到何时才能想起。”说着就打开了话匣,她说那味交思在边塞地区很常见,那里的人民常用来煮水润喉喝,但一于其他几味药融合,就有奇效。
这幅药方也是听到一位同样去邻县出诊的赤脚医生那听到的,保安堂的存货还是很早前的一位病人治好病后送来的谢礼,平常都不怎么用得到,所以渐渐就被埋在记忆深处,由许纤这么一提,就立刻想起来了。
许纤又想自己昏迷时穿的衣服,申胭给她看过,仅是一件里衣,整体玄色,绣有金丝,用料极佳,柔软异常,相当引人注目,申胭就给她收进柜子里。
她将一切串联起来,在看到翡翠就产生与权贵联系的基础上,她串起自己腹部那道长痕,以及肩头的一道箭伤。
能不假思索就说出药材名的原因只有经常遇到,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要么本身就是医者,可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茧,觉得不对,茧这么厚,怎么能细致地摸出脉象呢?
要么,久病成医。
想到边塞,许纤最最最不愿面对的结果呼之欲出。她大胆猜测,也许本身是位征战沙场的将军。衣服的纹路材质,脱口而出的边塞草药,刀箭伤,对刃具的亲切感,自身恐怖的愈合能力。
她想问问申胭,如今国内,是否真的有一位骁勇善战又消失不见的将军。
可这种冲动在她摸到门闩时又歇了下去。一旦问出口,可能就跟她的安稳平凡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如果一切只是她的猜想那还好,但要是是真的呢?她真的是那位将军呢?一位将军落难,那部下会怎么样?她守护着的一方土地又会怎么样?可如果是真的她又能怎么办?代替这位将军上阵杀敌拓宽疆土吗?
从小她就是个被父母长辈推着走的人,好听点是循规蹈矩家长眼中的乖孩子,难听点就是压抑自我,不敢出格不敢挑战。直到工作之后才慢慢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锐性释放出来,毕竟在职场中没有锐性是会被欺负的。
可这种锐,与战场上带着锋利与生死的锐截然不同。任何一点意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况且她本身是没有武力值的,即使仍存着肌肉记忆,但并不懂得如何灵活运用。她看不懂局势,看不懂排兵布阵,不懂如何配合自己的战马,不懂任何敌国敌人的弱点习性。一个对军事全然无知的人鲁莽上阵,难道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导致更多伤亡吗?
可万一这位将军就是个顶梁柱、稳定军心的存在,只要出面便万事大吉,但她为了自己的安逸选择淹没于人海,引得士气低落兵无斗志,将一场必胜的战打败又怎么办?
怎么办?这些问题忧愁她也无法向申胭倾诉,烦躁得无意识中接连掰断几根筷子。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周围静得她烦闷,仿佛置身于真空中,什么都感受不到触摸不到,只有脑子里不断的猜测,不断的血流成河,不断的国破家亡在叫嚣她的自私:既然掌管了这具身体继承了这个身份,那就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啊。
许纤狠狠按向腹部的伤,力道之重,里衣显现一道淡淡的红痕。疼痛让她暂时抽离,暂时摆脱了恍惚。
她在黑暗中,不知对谁说,或是对自己,淡淡道:“让我想想,别吵了。”
也许是思虑交加,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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