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文/席令令
深秋的寒意,已能透骨。
群山环抱之中的林家老宅,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旧印,静静嵌在山坳里。青瓦覆着薄霜,白墙爬满斑驳的苔痕与水渍,庭院中那几株古木,叶子早已落尽,虬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带着几分倔强的苍凉。
唯有墙角边几株晚开的桂花,还在固执地吐着最后一缕残香,那香气混着泥土的潮气和落叶的腐味,丝丝缕缕,缠绕在清冷的空气里,平添几分寂寥。
林飞雁独坐在书房临窗的酸枝木椅上,身上裹着一件月白色夹棉斗篷,风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愈发苍白,缺乏血色。
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黄帝内经》,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艰涩的经脉字句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最粗壮的老梅树。梅树尚未着花,光秃秃的枝干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摇曳。
一阵凉风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缝隙钻入,带着刺骨的湿意。林飞雁忍不住掩唇,发出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单薄的肩头随之轻轻颤动,如同寒风里无助的苇草,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自幼便是如此。她这具身体,仿佛天生缺了一口维系生命的“阳气”,总是比常人畏寒,稍有不慎便会染上风寒,缠绵病榻。但这还不是最困扰她的。她这异于常人的体质,似乎对世间那些游离于光影缝隙间的“不洁之物”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用老一辈人带着恐惧与怜悯的话说,便是“阴气重”,易招邪祟。寻常孩童嬉戏玩闹、无忧无虑的年纪,于她而言,却常常伴随着一些光怪陆离、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惧幻影——墙角倏忽消失的黑影,夜半无人处的窃窃私语,镜中一晃而过的扭曲面孔……
直到她渐渐懂事,在家族传承的仪式中,懵懂地接过了那份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使命,她才明白,那些并非全然是幻影,而是真实存在于世间、与凡人共享这片天地的精怪妖灵。而她,林飞雁,是《幽明录》的当代守护者,也是唯一的守护者。
思绪及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书房内侧靠墙摆放的多宝阁。阁上多是些瓷瓶、玉玩之类的雅物,唯独正中,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匣身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以及一种沉静到极点的气息。这便是林家世代守护、秘不示人的至宝,也是她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宿命之证——《幽明录》。
据祖辈札记所言,此乃一卷以秘法书写在古老帛书上的名录,其上记录着诸多游离于人世间妖灵的精魄“真名”。它并非简单的记载名册,而是蕴含着强大莫测的契约之力。
作为守护者,她可以通过书写或焚烧其上的真名,对相应的妖灵进行约束、安抚,乃至……从根源上彻底抹杀其存在。
然而,动用这份近乎规则的力量,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每一次使用,无论大小,都会直接消耗守护者的心神与生命本源。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折损阳寿。因此,林家祖训代代相传:非到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不可轻动此录。
其核心的教诲,便是那句玄之又玄的“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晓光明璀璨、生杀予夺的力量,却甘愿守在幽暗隐晦之处,以平衡阴阳、调和万物为己任,而非一味地诛灭与破坏。
“咳咳……”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肺腑间泛起熟悉的揪痛感。林飞雁放下医书,用微凉的手指紧紧拢了拢斗篷的前襟,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她想起数日前,附近山村那位以采药打猎为生的张老猎户,冒着秋雨急匆匆上门求助的情景。
老猎户满脸焦灼,说他独子阿樵前几日进山追一只受伤的麂子,误入了一片从未去过的老林子,归来后便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眼神涣散,口中反复喃喃着“红色的眼睛”、“会动的藤蔓”、“别缠着我”……请了镇上的郎中也束手无策,只说是邪风入体,药石罔效。
老猎户言辞恳切,带着山民特有的淳朴与眼见独子日渐消瘦油尽灯枯的绝望。
林飞雁心知肚明,这症状,绝非寻常病症,多半是遇到了山中滋生的“木魈”之类的精怪,被迷了心窍,吸了元气。若依祖辈最直接也最省力的方式,她只需请出《幽明录》,寻得那作祟木魈的真名,以特制的灵火焚之,真名消散,对应的妖灵亦会随之湮灭,麻烦自然解除。
但那样做,木魈固然魂飞魄散,而阿樵被汲取的元气却未必能完全恢复,更可能因真名焚毁的契约反噬而神魂受损。更重要的是,她凭借自身那点微弱的共感能力,隐约感知到缠绕在阿樵气息上的那缕妖气,虽阴冷潮湿,却并无深重的血腥戾气,不似以害人性命为乐的恶妖,或许……另有隐情。
最终,她选择了更为艰难、也更为凶险的方式——“化厄”。她并未焚烧真名,而是依据《幽明录》的指引,结合自身能与妖灵微弱共感的能力,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在那卷冰凉的帛书上,以自身指尖血混合朱砂,书写了一段安抚与引导的咒文,将木魈的执念与阿樵的精气缓缓分离。
同时,又配以安魂定魄、固本培元的草药,让老猎户带回。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后她汗透重衣,眼前发黑,几乎虚脱在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灌下许多参汤,才勉强恢复些许精神,至今仍觉得胸口滞闷,气息短促。
也不知道阿樵现在如何了,那缕木魈的执念是否真的被安抚下来……她正忧心忡忡地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拍翅声。
一只通体漆黑如墨、唯独眼珠呈琥珀色的乌鸦,“笃”地一声落在窗棂上,歪着头看了看她,鸟喙一张,一片枯黄蜷曲、系着一根细细红线的榕树叶片飘落在窗台上。
是山里那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与她有些淡薄交情的榕树精传来的讯息。
林飞雁伸出纤细的手指,拾起那片树叶。指尖触碰到叶片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简单的意念,伴随着榕树特有的清苦气息,直接映入她的脑海:外乡人……红衣……剑……很危险……往你家方向……速……避……
讯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警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意味。
林飞雁的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微微收紧。红衣?持剑的外乡人?很危险?会是谁?是偶然路过的江湖客,还是……专门冲着她,或者冲着她身后那卷《幽明录》而来?
近年来,虽深居简出,但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山外的世界并不太平,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似乎始终未曾放弃对这类上古遗珍的搜寻。
她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多宝阁前,指尖轻轻拂过那紫檀木匣冰凉的盖子。匣中之物沉寂无声,但她却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血脉相连般的共鸣,仿佛有一股沉睡的、浩瀚的力量在匣内轻轻呼吸,与她的心跳遥相呼应。
这卷帛书,是庇护林家世代安稳的屏障,也是套在每一位守护者身上无形的枷锁。它赋予了林家“化厄”与守护的能力,却也带来了无尽的纷扰与潜在的杀身之祸。自古以来,明里暗里觊觎《幽明录》力量的人、妖、乃至其他存在,从未真正断绝过。
“小姐,”老仆林伯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天色渐晚,起风了,瞧着像是要落雨,您该用晚膳了。
另外……方才张猎户托同村的人捎来口信,说阿樵今早醒过来了,虽然身子还虚弱得很,但神智已清,能认得人,也能喝下些稀粥了。他千恩万谢,说小姐是活菩萨,过几日等阿樵能下地了,一定亲自登门叩谢。”
林飞雁闻言,一直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淡而真实的笑意,如同幽深山谷中经受风雨后悄然绽放的兰草,安静,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心中的那份因乌鸦传讯而升起的不安,被这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冲散了不少。能帮到人,且是以尽可能不伤及另一方、引导向善的方式了结因果,这让她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代价与身体的虚弱,都是有意义的,符合她所坚守的“道”。
“知道了,林伯。我这就来。”她轻声回应,嗓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将那份关于“红衣外乡人”的隐忧暂时压回心底。
晚膳就摆在书房隔壁的小花厅里,简单却精致,多是些温补易克化的食材,如山药粥、清蒸鲈鱼、一碟碧绿的炒青菜,另有一盅一直温在灶上的当归黄芪鸡汤。林飞雁胃口不大,只略动了几筷,喝了半碗汤,便觉得有些饱了。
用罢晚饭,夜色已如浓墨般铺陈开来,彻底笼罩了山野。宅子里除了年迈的林伯和一位负责洒扫、天生喑哑的婆婆,便再无他人,显得格外空寂幽深。
林飞雁回到书房,重新点亮那盏荷花造型的青瓷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隅黑暗,却在更远的地方投下摇曳晃动的阴影。她本想再翻阅一会儿家族先辈留下的那些关于妖灵习性、天地阴阳的札记,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化厄”之法的精要。
然而,今夜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窗外的风似乎比往常更急了些,呼啸着穿过山林,吹得窗纸窸窣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
偶尔,风声中还夹杂着远方传来的、如同失群孤狼哀嚎般的呜咽,听得人心中发瘆。乌鸦带来的那句“很危险”,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逐渐扩大的、不安的涟漪。
她再次放下书卷,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窗户,向外望去。夜色沉凝如铁,远山只剩下模糊起伏的黑色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欲择人而噬的巨兽。
山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已变得浓重,乳白色的、湿冷的雾气缓缓流淌,缠绕着山腰、树梢,给沉寂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谲与迷离。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却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冰冷气息,正穿透重重夜雾,向着老宅的方向笔直而来。
那气息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煞气,与她平日所感知到的山中精怪的阴灵之气截然不同,更凛冽,更孤高,也更……危险。充满了侵略性与破坏力。
是那个“红衣外乡人”吗?她真的来了?
林飞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怦怦加速,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身形隐入窗旁的阴影里,目光却紧紧锁定着气息传来的方向,那片被浓雾和黑暗吞噬的山道。
夜色太深,雾气太浓,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冰冷刺骨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寒剑,正抵在眉心。
突然,一阵更强的山风如同失控的野马群呼啸而过,卷起地上堆积的落叶与尘土,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在这混乱的风声掩映下,一种极其轻微的、却又稳定得可怕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林飞雁异常敏锐的耳中。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落在山道粗粝的碎石上,发出近乎规律的“嗒……嗒……”声,冷静得近乎冷酷,正一步步,坚定不移地逼近老宅。
来了。
林飞雁屏住呼吸,感觉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那脚步声冻结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斗篷柔软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与此同时,她贴身戴在胸前、用以预警邪祟近身的一枚羊脂温玉,骤然散发出阵阵明显的、示警般的刺骨凉意,紧贴着她冰凉的肌肤。
脚步声在宅院那扇略显老旧的木制大门外,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是在为某种未知的恐怖伴奏。
紧接着,预想中的叩门声并未响起。但那扇看似还算坚固、门闩完好的大门,却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仿佛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从外面轻柔却不可抗拒地推开了一道窄窄的、幽深的缝隙。
如同开启了一个通往未知危险的入口。
透过那道缝隙,借着屋内油灯逸散出的微弱光芒,以及天上朦胧月色艰难穿透雾霭投下的一丝清辉,林飞雁看到了。
一抹鲜艳至极、几乎要灼伤她双目的红色,突兀地、霸道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闯入她的视野。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式样简洁利落、质地却明显不凡的赤红色劲装,腰间束着同色的宽边锦带,勾勒出高挑而挺拔的身姿。她就那样静立于门外弥漫的夜雾之中,如同在无边雪原里骤然燃起的一簇孤绝火焰,耀眼,夺目,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夜色与雾气模糊了她具体的面容,但那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深邃、冰冷,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寒冰,能穿透一切迷障与阻隔,直直地向宅内望来。
刹那间,两道目光于空中交汇。
林飞雁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如同细密的冰针,自尾椎骨急速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更让她战栗。
红衣女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平静得像是在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或者……一个将死之人。
然后,女子的视线漠然地越过她单薄的身影,似乎精准地落在了她身后书房内侧,那个存放着《幽明录》的紫檀木匣所在的具体位置。
女子并未开口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威胁,没有询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红色的衣袂在穿门而过的夜风中微微飘动,如同静止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山雨欲来前,天际那抹最压抑、最不祥的赤色云霞。
林飞雁知道,她沉寂了十七年的世界,她试图用柔弱肩膀扛起的宿命,从这一刻起,将彻底天翻地覆,再无宁日。
《幽明录》已然现世,而随之而来的风暴、纠葛与难以预料的未来,正以这抹惊心动魄、冷冽决绝的红色为载体,无声地叩响了她寂静多年的门扉,再也无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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