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在那红衣女子推门而入的瞬间,便被无形的气势所慑,凝滞不前。
林飞雁僵立在书房窗后,与庭院中那双骤然望来的冰冷锐利的眸子直直对上。心脏在胸腔里失了章法般急促地跳动,怦怦声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几乎要挣脱束缚。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在搜寻一个既定目标的踪迹。那冰冷的审视感如同实质的针,穿透薄薄的窗纸与夜色,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小的粟粒,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是谁?为何而来?是为了《幽明录》吗?还是……为了别的?
无数的疑问如同投入沸水的冰珠,瞬间炸裂,充斥了她因紧张而有些眩晕的脑海。但林飞雁深知,此刻绝非探究这些的时机。
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煞气,比她以往感知过的任何山野精怪都要凛冽、纯粹,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磨灭一切异常的决绝,与她所秉承的“化厄”之道,截然相反。
几乎是本能地,林飞雁向后退了一小步,纤细的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攥着窗棂粗糙的木料。
她不能示弱,至少,不能在此刻,在这座世代守护的老宅里,在存放着《幽明录》的书房前。守护者的尊严与责任,如同无形的铠甲,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形骸。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一股不大的力量完全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抹红衣身影,如同滴入静水的一滴浓墨,清晰地迈过了门槛,步入了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从容得近乎漠然,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处私宅内院,而是一片无主的荒地。
夜风吹拂着她束起的发梢和略显宽大的衣摆,那鲜艳到近乎灼目的红色,在沉黯的夜色与灰白庭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具有侵略性,也愈发危险。
林伯显然也听到了这不寻常的动静,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从连接着厨房的偏房匆匆赶了出来。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人对未知危险的颤抖。“谁?是谁在那里?”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了心底的波澜。
灯光摇曳着,向前探去,终于比较清晰地映照出来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肤色是冷调的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技艺最精湛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但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没有丝毫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鲜活与柔软气息。
她的眼神扫过提着灯、如临大敌的林伯,如同掠过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没有任何停留,再次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投向书房窗口后,那片阴影中若隐若现的月白色身影。
“我找此间主人。”女子的声音响起,音色是清越的,如山涧击石,却毫无温度,像深冬被冻结的溪流,冷澈入骨,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林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尽管身形佝偂,却依旧努力挺直了那早已被岁月压弯的腰背,试图挡住她看向书房的视线:“这位姑娘,夜深人静,私闯民宅,恐怕于礼不合。有何要事,不妨明日天亮再……”
“嗡——”
一声极轻微的、却锐利得仿佛能割裂耳膜的剑鸣,猝然打断了林伯未尽的话语。
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女子背上的那柄古剑已然出鞘三寸。暗红色的剑身在朦胧夜色与昏黄灯光的交织下,折射出一种幽暗的、如同沉淀了千百年干涸血液般的光泽。
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锋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小小的庭院,压得人呼吸都为之一窒。剑格处,两个古朴的篆文“赤霄”,在灯光下一闪而逝,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意。
林伯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虽不通武艺,但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女子,绝非寻常江湖客,她手中的剑,是真正饮过血、见过生死的凶器,而她本人,比那剑更危险。
“退下。”女子的话语简短得吝啬,却带着如山岳般不容置疑的威压,字字砸在人心上。
林飞雁在书房内看得分明,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揪紧般的疼。她不能再让年迈的林伯为自己涉险。
“林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因紧张而微颤的声带稳定下来,声音透过窗口传出,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请去照看婆婆,确保她无恙。这里……交给我。”
“小姐!”林伯急切回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赞同。
“去吧。”林飞雁重复道,语气轻柔,却带着身为守护者、身为此间主人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是林飞雁,是《幽明录》的当代守护者,守护这卷帛书,守护这座宅院,也守护所有关心她、依赖于她的人。
这是她自出生起便背负的责任,无法假手他人,更不能让忠心耿耿的老仆为自己挡下这未知的灾厄。
林伯看着小姐在窗后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异常沉静的面容,又瞥了一眼庭院中那煞气逼人、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伤人的红衣女子,最终咬了咬牙,脸上深刻的皱纹因担忧而挤得更深。
他提着灯,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地退向了哑婆婆居住的后院厢房方向。
庭院中,霎时只剩下两人隔空对峙。
红衣女子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飞雁身上,她似乎对林飞雁的主动出面并不意外,反而迈开脚步,径直朝着书房门口走来。
她的步伐稳定而轻盈,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林飞雁紧绷的心弦上,带来一阵阵压抑的共振。
林飞雁没有退缩。她深吸一口带着夜寒的空气,转身,离开窗口那片相对安全的阴影,主动走到了书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临近。
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用于“化厄”尚显不足,面对这样一位煞气盈身的剑客,任何武力反抗都无异于螳臂当车。她唯一的依仗,是她的身份,是《幽明录》可能带来的忌惮,以及……她尚未摸清的,对方的真正来意。
脚步声在书房门外三步之遥处,戛然而止。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低矮的木质门槛,以及一片凝固的空气。
如此近的距离,林飞雁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混合着极淡血腥气与山野霜露、草木清气的气息。
她也更能看清女子的容颜,确实极美,却是一种缺乏生气与温度的、宛如由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美,尤其是那双点墨般的眸子,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外界的光影,只有一片亘古的孤寂与冰冷。
“你便是林家这一代的守护者?”女子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事实。
“是。”林飞雁迎着她那能冻结血液的目光,强迫自己与之对视,轻声回答,声音虽弱,却清晰无误,“小女子林飞雁。未知姑娘深夜到访,擅闯私宅,所为何事?”
女子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林飞雁单薄的肩头,极快地在书房内的陈设上扫过——堆积的书卷,燃着的油灯,氤氲着药香的香炉……最后,精准无误地定格在那个放在内侧书架旁、看似寻常的紫檀木匣上,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冰湖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
“《幽明录》。”她吐出这三个字,不是疑问,而是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陈述。
林飞雁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果然是为了它而来。觊觎者,终究还是寻上门了。
“此乃林家世代守护之物,不便示与外人。”她试图维持着最后一丝礼节,但拒绝的态度明确而坚定,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移动,更好地挡住了对方投向木匣的视线。
红衣女子终于将目光完全聚焦在林飞雁脸上,那冰冷的审视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你身上,有妖气。”
她的话语简短,却如同宣判,“很淡,但纠缠不清,如附骨之疽。与那些污秽之物为伍,便是你所谓守护者的职责?”
林飞雁微微一怔,立刻意识到对方可能感知到了她日前为救治猎户之子阿樵而动用“化厄”之力时,残留的些许木魈灵气,或是她这特殊体质常年累月吸引妖灵、与之微弱共感所不可避免沾染上的痕迹。
她正欲开口解释这并非“为伍”,而是“化解”,女子却似乎并无意听她任何辩解,径直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我名卫夙。”女子自报姓名,依旧简洁得吝啬,如同她的人一样,不带任何多余的修饰,“追踪一只诱杀山民、取其精血的伥鬼至此,其最后残留的气息,在你宅院附近消失。”
伥鬼?林飞雁细长的柳眉蹙得更紧。那是一种通常依附于强大虎妖、引诱无辜路人被害的厉鬼,性喜阴气重之所,被她这老宅吸引而来倒也不无可能。
但她今日心神耗损虽大,却并未感应到有如此凶戾阴邪之物靠近宅院,无论是《幽明录》的预警,还是她自身的感知,都未有异动。
“卫姑娘,我今日并未察觉有伥鬼侵入宅院。”林飞雁如实相告,语气诚恳,“或许它感知到宅内有异,已绕行他处,或是隐匿于山林……”
“它藏匿了起来,或者,”卫夙的目光再次若有所指地扫过那个紫檀木匣,声音冰寒,“被什么不同寻常的力量……庇护了起来。”
林飞雁瞬间明白了她的暗示。卫夙怀疑她,或者怀疑《幽明录》与那害人的伥鬼有所牵连,甚至是在包庇隐匿它!
这种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和近乎污蔑的猜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难以抑制的薄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理念天堑的无力感。她与眼前之人的认知世界,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林家守护《幽明录》,是为平衡阴阳,化解灾厄,导其向善,而非庇护为祸之物!”
林飞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维护家族世代声誉与自身所坚守信念的倔强,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一丝淡淡的气血之色,“卫姑娘若无确凿证据,还请慎言。”
卫夙闻言,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像是嘲讽这天真可笑的说法,又像是全然不在意对方的辩白。“妖邪之物,狡诈阴险,惯会伪装,岂是你能轻易看透?”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仿佛源自血肉骨髓的厌弃。
她向前踏出一步,缩近了那本就极短的距离,似乎想要越过林飞雁,直接进入书房。
林飞雁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了一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口,也彻底挡住了她看向屋内紫檀木匣的视线。她的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对未知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风中之烛,但目光却没有丝毫退让,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油灯微弱的光,燃烧着一种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
“此乃林家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不容侵犯的决绝。
卫夙停了下来,距离门槛仅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弱不禁风、仿佛自己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捏碎,却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她的眼神依旧冰封万里,但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讶异。她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此柔不堪击、气息奄奄的守护者,骨子里竟藏着这般不合时宜的勇气。
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一边是赤红如血、煞气凛然、仿佛代表着绝对毁灭的剑客;一边是月白如水、柔弱却坚韧、试图守护微末平衡的少女。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蔓延,无形的对抗无声无息,却紧绷欲裂,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丝线,下一秒就会铿然断裂。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飞雁强撑起来的防线与气势。
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胸腔内气血翻腾倒海,她急忙用素白的手帕死死掩住口,弯下腰,单薄的身子因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之前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令人心揪的脆弱与痛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卫夙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庭中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看着林飞雁苍白的脸色因这阵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又迅速褪去,变得比之前更加惨白灰败,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样子,与她刚才阻拦自己时的倔强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握着“赤霄”剑柄的、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指节泛出用力的白。
最终,她没有强行闯入,也没有再前进哪怕半步。
只是站在原地,如同庭中一棵沉默的、带着无尽杀意与冰冷的红色石像,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看着林飞雁在剧烈的咳嗽中勉强支撑,看着她因痛苦而蜷缩的单薄背影。
夜更深了,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风穿过空寂的庭院,卷起几片落叶,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场不对等的对峙奏响哀凉的背景乐音。
林飞雁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转化为断断续续、带着泣音的喘息。她用手帕拭去眼角因剧烈咳嗽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的虚弱袭来,只能依靠着门框,才能不让自己滑倒在地。
她艰难地、一点点地直起身,胸腔内依旧火烧火燎地疼。她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眼眸再次对上卫夙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这一次,在那一片冰封的湖面之下,她在对方冰冷的眼底,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的、一闪而过的……探究?是对她这不合常理的虚弱?还是对她这矛盾的性格?
守护者的身份,柔不胜衣的躯体,看似怯懦却异常坚定的意志,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与“妖气”的纠缠……这一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林飞雁留给卫夙的、复杂而鲜明的第一印象。
而卫夙的闯入,她的剑,她的冰冷,她的怀疑,她所带来的关于“伥鬼”的威胁,也如同在林飞雁平静了多年、唯有与妖灵执念默默抗争的守护者生涯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充满未知变数与凛冽杀机的石子。
涟漪已起,波澜将生。
今夜,注定漫长而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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