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骤雨,耗尽了林飞雁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她纤细的脊背紧紧靠在书房冰凉的门框上,借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微张着口,艰难地喘息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烧火燎般的疼痛,那痛感尖锐而绵长,提醒着她这具躯壳的脆弱。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宣纸,不断向内蚕食。

但她依然强撑着,用残存的意志力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与体面,不让自己的软弱在眼前这个名为卫夙的红衣女子面前彻底崩溃,暴露无遗。

卫夙依旧站在原地,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她肩头的衣料,留下深色的水痕。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感受不到外界变化的玉雕,唯有那双过于锐利、过于冰冷的眼睛,证明着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并且极度危险的存在。

她看着林飞雁因咳嗽而涨红又迅速褪回惨白的脸,看着她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施舍般的怜悯,也无毫不掩饰的厌烦,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冷静观察。

方才那一瞬间,因林飞雁那不合时宜的阻拦而生出的、极其细微的波澜,似乎已在她冰封的心湖底彻底平复,不留痕迹。

“你……”林飞雁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便被喉咙口再次涌上的、带着腥甜的痒意打断,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让她不得不再次用手帕掩住唇,弯下腰去。

就在这时,天际毫无预兆地划过一道刺目无比的闪电,如同天神挥动的银鞭,瞬间将昏暗的庭院、湿漉的青石板、以及廊下对峙的两人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那惨白的光清晰地映出了卫夙毫无波动、甚至显得有些漠然的侧脸轮廓,也无情地暴露了林飞雁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她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悸与虚弱。

紧随闪电之后的,是滚滚而来、压抑到极致的闷雷,如同万千战鼓在厚重云层深处咆哮、翻滚,震得人心头发慌。

酝酿了半夜的秋雨,终于不再忍耐,滂沱而下。

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而沉重地砸落,打在屋檐瓦片上发出清脆又凌乱的噼啪声响,旋即就连成了一片,化为倾盆之势,哗啦啦地笼罩了天地。冰冷的雨水被愈发狂野的秋风裹挟着,变成了一片片斜飞的、密集的水刃,蛮横地打入廊下,瞬间溅湿了林飞雁月白色斗篷的下摆,深色的水渍迅速晕开。

也同样打湿了卫夙肩头、臂膀处的红衣,那原本鲜艳夺目的红色在水渍的浸润下,显得愈发深沉、厚重,仿佛凝固的血液。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湿透的衣料,更凶猛地钻入骨髓。

林飞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都几乎要磕碰在一起。她这身子,最是受不得半点风寒湿气。若再在这风口浪尖、雨气弥漫的门口僵持下去,只怕不等天明,就要病得昏沉不起,甚至……

卫夙似乎也并未打算在如此狂暴的雨水中久立。她终于动了,却不是如林飞雁潜意识里所期盼的那样转身离去,而是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几乎要贴上站在门槛之内、依靠门框支撑的林飞雁。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致,林飞雁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雨水清冷与某种独特冷香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让开。”她的声音比这秋夜的雨水更冷,更硬,不带丝毫转圜的余地,如同出鞘的赤霄剑锋,直指目标。

林飞雁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都为之停滞。让她进去?进入这存放着林家最大秘密、供奉着《幽明录》的书房?这绝无可能!

就算拼却这条性命,她也必须守住这道门槛!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死死抠住身后粗糙的门框木料,指甲几乎要嵌入其中。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刹那——

“呜嗷——!”

一声凄厉非人、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渴望的嘶嚎,陡然从宅院东南角的屋檐方向炸响,穿透了密集喧嚣的雨幕,异常清晰地贯入两人的耳中!

那声音……尖锐,扭曲,饱含着对生者精血的渴望,绝非山林间任何寻常野兽所能发出!

林飞雁猛地抬头,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望去。在厚重雨帘的遮挡下,视线模糊不清,她只能隐约看到那边屋檐的阴影深处,似乎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如同浓稠墨汁般在不断蠕动扭曲的黑影,正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作呕欲吐的阴邪冰冷之气!

卫夙的反应远比她要迅速、凌厉得多!

几乎在那嘶嚎响起的瞬间,她一直按在“赤霄”剑柄上的右手骤然发力!

“锃——!”

清越激昂、带着杀伐之意的剑鸣再次响起,这一次,古剑“赤霄”彻底脱离剑鞘!

暗红色的剑身在昏沉雨夜中划出一道妖异而冷冽的光弧,凛冽的剑气瞬间排开了周围的雨丝,在她周身形成一片短暂的无雨地带。卫夙的身影如同撕裂夜色的鬼魅,已从林飞雁身前消失,化作一道快得肉眼难以捕捉的赤色流光,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疾射向那嘶嚎传来之处!

她的目标,明确无比,就是那隐匿的邪祟!

林飞雁心中骇然。那东西,难道就是卫夙口中所说的、诱杀山民吸取精血的“伥鬼”?它竟然真的就潜藏在这老宅之中!自己竟毫无所觉!

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导致感知变得迟钝了吗?还是这东西隐匿气息的能力极高,巧妙地避开了她和《幽明录》的常规预警?

不容她细想,东南角的方向已然传来了激烈而短促的打斗声——如果那几乎一面倒的压制能称之为打斗的话。

更多的是赤霄剑破开雨幕、撕裂空气的锐响,以及那伥鬼发出的、愈发凄厉、痛苦、夹杂着恐惧的嚎叫。

卫夙的剑法快、狠、准,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与试探,每一剑都直奔邪祟核心,带着纯粹为了毁灭与斩灭而存在的、冰冷到极致的杀意。暗红色的剑光在迷蒙的雨夜中闪烁跳跃,如同死神灵动的指尖,勾勒出死亡的轨迹。

林飞雁扶着门框,勉强支撑着虚软的身体,向廊檐边缘挪动了几步,望向那剑气纵横的战场。

雨水不断被风吹到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属于卫夙的纯粹煞气与伥鬼污浊怨气激烈碰撞、绞杀所带来的能量波动。

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

那伥鬼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嚎叫便如同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一道更为炽烈、更为耀眼的红芒,如同陨星般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极其短暂却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尖啸,随后,所有属于那伥鬼的阴邪异样气息,都开始如同沸汤泼雪般,迅速消散、湮灭在滂沱大雨和凛冽剑气之中。

雨,依旧不管不顾地哗啦啦下着,冲刷着庭院,似乎想将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战斗痕迹也一并洗去。

卫夙的身影从迷蒙的雨幕中缓缓走出,步履沉稳,回到了廊下。“赤霄”剑已然归鞘,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出鞘。只有剑柄上那两个古朴的篆文“赤霄”,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冷而内敛的光芒。

她的红衣湿透了大半,紧紧包裹着挺拔而矫健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几缕被雨水浸透的黑发黏在光洁的颊边和颈侧,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滚落,更添几分战后的冷冽与肃杀。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挥剑斩杀的并非一只凶戾害人的鬼物,只是随手拂去了沾染在衣襟上的一片落叶,微不足道。

她看向脸色依旧苍白、靠在门边微微喘息的林飞雁,眼神依旧是她固有的冰冷,但之前那股强烈的、针对她个人而发的怀疑与压迫感,似乎因为眼前铁一般的事实而减轻了些许。

伥鬼伏诛,证明了它并非受她或《幽明录》的庇护,而是自行隐匿于此,借阴气疗伤。

“现在,你可信了?”卫夙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字字清晰,雨水顺着她光滑白皙的下颌线,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林飞雁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因剧烈咳嗽而溢出的生理性泪珠。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与虚弱:“多谢卫姑娘出手,为宅院除去此害。”

她的道谢是真诚的,无论卫夙初衷为何,是追踪也好,是怀疑也罢,结果确是帮了她,帮了这宅院里可能受到威胁的人。若让这狡诈凶戾的伥鬼一直藏匿下去,凭借其吸食精血恢复的能力,迟早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卫夙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仿佛那是不需要也不值得提及的事情。

她只是陈述着事实,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它受伤遁逃至此,借你宅院阴气疗伤。若非我追踪而来,假以时日,它恢复元气,首当其冲的,便是你这阴气缠身、精元亏损之人。”

她的话语直接甚至刻薄,毫不委婉地点明了林飞雁处境的风险与她自身的“特质”。

林飞雁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嘴唇,没有出言争辩。卫夙说的是事实,她无从反驳。她的体质,既是吸引妖灵的根源,也往往使她成为它们首要的目标。

雨势未见减小,反而越发猛烈疯狂,仿佛天河倒泻。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如同被浓墨浸透。

可以想见,此时下山的路必定是湿滑泥泞、危机四伏,加之深夜视线不清,绝不适合行走。更何况,卫夙追踪伥鬼而来,方才虽看似轻松,但那凌厉的斩杀,恐怕也耗费了些许心神与精力。

一阵更加强烈的、带着湿冷透骨寒意的旋风穿过廊下,林飞雁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剧烈的咳嗽声险些再次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

她看着廊下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却依旧站得笔直如松、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与疲惫的卫夙,又看了看门外那如同厚重幕布般笼罩天地、没有丝毫停歇迹象的暴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泛起一丝复杂的、带着无奈的了然。

无论如何,对方刚替她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林家世代恪守的礼数与待客之道,也不允许她真的将于此暴雨深夜、伸手不见五指之时,将人强行驱逐出门,任其涉险。

“卫姑娘,”她抬起眼,目光穿过细密的雨帘,落在卫夙那张冰雕玉琢却毫无表情的脸上,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下定决心的意味,“雨势甚急,山路难行,夜色已深。若姑娘不嫌弃舍下简陋,请在宅中暂避一宿,待天明雨歇,再行离去不迟。”

这个邀请,显然出乎了卫夙的意料。她微微挑眉,这个极细微的动作打破了她脸上惯有的冰封面具,再次以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不堪、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屡屡做出非常之举的少女。

自己方才还持剑相向,言语怀疑她与妖邪为伍,甚至险些强行闯入她的禁地,她竟还愿意收留自己?

林飞雁读懂了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坦然的、基于某种原则的坚持。

她轻声道,声音被雨声掩盖得有些微弱,却异常清晰:“卫姑娘虽手段凌厉,但所行之事,亦是除害。林家虽小,尚知待客之道,不敢失礼。偏房尚有空置,虽陈设简陋,亦可遮风挡雨,稍解寒意。”

卫夙没有立刻回答。她抬眼看了看门外漆黑如墨、雨声喧嚣的夜幕,又感受了一下自身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带来的黏腻与不适,以及那渐渐渗透进来的寒意。

她确实需要一个干燥的地方稍作整理,烘干衣物,恢复体力。这少女的提议,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了片刻,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卫夙终于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可。”

于是,这名为卫夙、来历神秘、剑法超绝的红衣客,便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充满刀光剑影和彼此试探的暴雨之夜,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暂时成为了这座幽寂林家老宅的客人。

林飞雁唤来一直提着灯、躲在廊柱后担忧不已的林伯,低声吩咐了几句。

林伯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那煞气未消的红衣女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与忧虑,但最终还是依言,去准备了干燥的布巾和一盆热水,然后引着浑身湿透、沉默不语的卫夙,前往离主屋和最核心的书房最远的一间僻静偏房。

看着那抹即使在昏暗灯光下也依旧刺目、仿佛带着血腥气的红色,消失在廊道幽深的转角处,林飞雁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彻底松懈下来。

一直强撑着的意志一旦放松,排山倒海的疲惫感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回书房,反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将外面冰冷的雨夜、喧嚣的风声,以及那个更加冰冷、更加难以捉摸的红衣女子,暂时性地隔绝在外。

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那个紫檀木匣前,伸出微颤的、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匣身那光滑而冰凉的木质纹理,仿佛能从这熟悉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与力量。心中却纷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卫夙的出现,伥鬼的伏诛,都无比清晰地预示着,山外的世界早已风波诡谲,暗流涌动。而她这方小小的、试图维持着脆弱平衡、偏安一隅的天地,似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独善其身,安然度日了。

窗外,雨声潺潺,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瓦片、窗棂和庭院中的草木,也敲打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和一颗愈发沉重不安的心上。

而那抹强行闯入她寂静世界的红色,并未真正离去,只是暂时蛰伏在了这老宅的一角,如同黑暗中无声燃烧的、不知何时会蔓延开来的火焰,安静,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变数。

天明之后,雨歇之时,又将迎来怎样的局面?

林飞雁不知道,只觉得那冰冷的秋意,似乎已经钻透了厚厚的墙壁,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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