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未有丝毫停歇之意,反而愈发癫狂,哗啦啦地倾泻着,密集的雨点如同万千槌鼓,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老宅的屋瓦檐角,汇聚成一道道急促奔流的水帘,从廊前垂落,在青石板上砸开无数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整座林家老宅被彻底笼罩在一片湿冷弥漫的水汽和这喧嚣不绝于耳的雨声之中,仿佛成了一座孤岛,与外界彻底隔绝。
偏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在墙壁和角落,随着火苗的跳跃而微微晃动。
卫夙并未入睡,甚至连躺下的意思都没有。她褪下了那身湿透的、颜色刺目的赤红劲装外袍,只着一身素白色的棉布中衣,坐在临窗的一张简朴木椅上。那柄名为“赤霄”的古剑,此刻正横陈于她的膝头。
暗沉近乎玄黑的剑鞘古朴无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灯火映照下,隐约可见那些细微的、遍布鞘身的磨损与划痕,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漫长的岁月与无数次的征战杀伐。
她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此刻正缓缓地、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冰冷的剑鞘。动作轻柔得近乎珍视,与几个时辰前挥剑斩鬼时的凌厉果决、杀气腾腾判若两人。
她的眼神低垂,落在剑鞘之上,那目光不再是看向林飞雁时的审视,也不是面对妖物时的冰寒憎厌,而是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几乎难以被外人察觉的深沉情绪——那是一种近乎血脉相连的依赖,一种与憎恶对象紧密捆绑的宿命感,仿佛这柄剑并非冰冷的兵器,而是她生命延续、意志承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她存在的证明,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雨水带来的浸骨寒意,对于她而言,似乎并无太大影响。体内那股时而温顺、时而躁动的力量,以及精深的内功修为,足以让她轻易抵御这点寻常风寒。
只是,这完全陌生的环境,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药香与陈旧书卷气息,尤其是那个看似风吹就倒、眼神却异常清澈坚韧的年轻守护者,都让她无法完全放松警惕,进入那久违的、无需设防的沉眠。
与此同时,仅一院之隔的主屋书房内,林飞雁同样毫无睡意。
剧烈的咳嗽已经暂时平息,但胸腔深处那火烧火燎后的隐痛与滞涩感依旧顽固地残留着,提醒着她方才的狼狈与虚弱。
她裹紧了干燥的月白色斗篷,将自己缩在宽大的书案后那张铺着软垫的椅子里,面前摊开着一本边缘已泛黄起毛的先人手札,目光却空洞地悬停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之上,没有聚焦。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闪着卫夙拔剑的那一瞬。
暗红色的剑光,如同撕裂夜幕的血色闪电;锐利无匹、仿佛能切割灵魂的凛冽剑气;以及那柄古剑脱离剑鞘时,隐隐带来的、一种直抵人心深处的、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鸣。
那绝非凡铁!那不仅仅是寻常宝剑的锋锐所能解释,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与饮血无数的沉重煞气。
“赤霄……”她无声地、近乎本能地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剑名。在她的认知里,以及林家世代流传的一些涉及古器传说的典籍零星记载中,名为“赤霄”的古剑并非寂寂无名之物。相传其与上古帝王、斩蛇起义的传说隐约相关,是象征天命所归、权力与征伐的利器。
但卫夙手中的这柄,其散发出的气息似乎更为复杂、更为阴郁,那剑身暗沉的血色光华,不似祥瑞,反倒更像是在无数妖邪之物的污血与怨念中反复浸染、淬炼而成。
她,卫夙,究竟是什么人?真的仅仅只是一个游走四方、嫉妖如仇的独行剑客吗?
林飞雁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书页上轻轻划过,留下浅浅的痕印。她那过于敏锐的、近乎天赋的共感能力,让她能模糊地感知到,那柄横于膝上的古剑,其鞘内缠绕着何等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妖邪怨念与血煞之气,冰冷刺骨。
但诡异的是,与此同时,又有一股堂皇正大、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剑意,如同枷锁般将其死死镇压、牢牢驾驭。这两种截然相反、本应激烈冲突的气息,竟如此诡异地融合、纠缠在一起,达到了某种危险的平衡,如同极寒玄冰与地心烈焰的共生,充满了矛盾与不祥。
而卫夙本人给她的感觉,与那柄剑竟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外表是拒人千里的冰冷,是生人勿近的凛冽煞气,但在那极致的内敛与锋锐之下,林飞雁那异于常人的共情能力,却隐约触摸到了一丝深埋的、与那剑上缠绕的怨念隐隐共鸣的……刻骨的痛苦与挣扎?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一怔,心湖泛起难以言喻的涟漪。
夜渐深,肆虐了半夜的雨势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从倾盆狂泻,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敲打声不再那么急促震耳,反而带上了一种催人欲眠的节奏。
林飞雁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起身,走到墙边的榆木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小罐林伯平日自饮用以驱寒的、度数不高的粗酿米酒,又寻了两只干净的粗陶杯,一同放在一个木质托盘上。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端起那略显沉重的托盘,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书房。
廊下的风立刻裹挟着湿冷的雨气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将斗篷裹得更紧。走到那间僻静偏房外,里面灯光未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和窗纸透出,隐约映照出一个人影端坐不动的清晰轮廓。
她停下脚步,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何事?”里面几乎是立刻传来了卫夙冰冷而警惕的声音,没有丝毫睡意,仿佛她一直就在等待着什么。
“卫姑娘,”林飞雁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轻柔,如同耳语,“夜寒雨冷,我备了些薄酒,虽粗劣,或可驱驱寒气。”
里面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却带着重量,似乎在权衡。片刻后,方才传来一个字:“进。”
林飞雁轻轻推门而入。只见卫夙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窗边,素白的中衣穿得整整齐齐,赤霄剑仍横于膝上,仿佛自她离去后,就未曾移动过分毫。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飞雁手中捧着的托盘上,随即又移回到她那张苍白依旧、不见血色的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审视。
“多谢。”林飞雁将托盘放在房中唯一的方桌上,拿起陶罐,倒了一杯温过的米酒,酒气并不浓烈刺鼻,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朴实的粮食醇香。“山中简陋,只有这些自家酿的粗酒,望姑娘莫要嫌弃。”
卫夙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向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酒,只是看着林飞雁,语气平淡无波:“你身体不适,不必为我费心。”
“无妨的,我已用过药了。”林飞雁浅浅一笑,那笑容在昏黄跳动的灯下显得格外脆弱,如同水中月影,一触即散,“倒是卫姑娘,方才一番动作,想必也耗费了心力,又淋了雨,饮些酒暖暖身子,总是好的。”
卫夙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那目光锐利,似乎想从她温和而略显疲惫的表情里,找出什么隐藏的意图或算计。
最终,她还是依言站起了身,走了过来,却没有去碰那杯近在咫尺的酒,而是站在桌边,目光再次落在了林飞雁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因久病虚弱而显得格外清澈、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秘密的眼眸上。
“你那卷《幽明录》,”卫夙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突兀而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当真能约束天下妖灵?”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这个问题本身,却暴露了她内心深处对此物的在意。
林飞雁心中微紧,知道这才是对方真正关心、甚至可能是她此番前来最终极的目标。
她斟酌着词句,谨慎地答道:“并非天下所有妖灵,皆在其列。《幽明录》所载,多是于人间界留有深刻痕迹、产生强烈执念或业障的精怪妖灵。其上记录其独一无二的‘真名’,借此真名,守护者可与之建立一种契约联系。至于约束之力,亦有其限度,视妖灵本身强弱与守护者能力而定。”
“契约?”卫夙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嘲,那弧度冰冷而锋利,“与妖物谈契约,无异与虎谋皮。它们生性狡诈,背信弃义乃是常事。”
“并非所有妖灵都天生心存恶念。”林飞雁试图解释,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有些,只是生前执念未消,徘徊不去;有些,是被人心贪欲所利用、扭曲本性;更有甚者,如山中草木年深日久所化之灵,本无善恶之分,只是依循自然……”
“妖便是妖。”卫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偏执的认定,不容任何置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它们的存在,汲取天地灵气,扰乱人间秩序,其本身,就是灾祸的根源。你那套平衡化解之说,过于天真,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她手中的赤霄剑锋,仿佛要直直刺穿林飞雁看似柔弱的表象,洞穿她所坚守的信念核心。
“你可知,与妖灵牵扯过深,稍有差池,被其邪气反噬,或是契约失控,会是何等下场?”她的视线扫过林飞雁单薄的身躯和苍白的脸,话语如同冰锥,“而你这样的身子,又能承受几次所谓‘化厄’所带来的代价?”
这话语太过直接,太过尖锐,直指林飞雁内心最深的不安与始终无法摆脱的虚弱根源。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林家职责所在,飞雁既为守护者,便不敢推辞。至于代价……”她微微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青灰色阴影,声音轻得仿佛要融入雨声之中,“个人之事,与可能涉及的苍生安宁相比,不足挂齿。”
卫夙看着她这副模样,明明弱不胜衣,仿佛下一刻就会如烟云般散去,却偏要固执地扛起如此沉重、近乎不可能的担子,心中那股自初见时便隐隐存在的、莫名的烦躁感,又不受控制地升腾起来。
她不再言语,霍然转身,走回窗边,重新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迷蒙的夜雨,只留给林飞雁一个冰冷而决绝的侧影。
送客之意,已不言而喻。
林飞雁知道话不投机,理念犹如天堑,再多言也是徒劳无益。她默默地将那杯自始至终未曾被碰触过的、已然微凉的米酒,轻轻推向桌子的中央,低声道:“卫姑娘早些安歇。”
便不再停留,悄然退出了房间,如同来时一般,轻轻带上了门,将那满室的冷寂与那道孤峭的红色身影,重新关在了门后。
回到书房,独自面对一室清冷与窗外缠绵的雨声,林飞雁的心绪却久久难以平复。卫夙对妖物的憎恨,远超她最初的想象,那并非简单的立场不同,而几乎是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偏执与痛楚。
而她那柄名为“赤霄”的剑,以及她自身那种矛盾而危险的气息,都无比清晰地预示着,隐藏在这冰冷外表与凌厉剑术之后的,绝非一段简单平凡的过往。
雨声淅淅沥沥,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漫漫长夜,也敲打在两颗同样无法安宁的心上。
偏房内,卫夙依旧保持着端坐如松的姿势,仿佛化作了椅子的延伸。膝上的赤霄剑传来熟悉的、带着血腥过往的微凉触感,这触感总能让她纷杂的心神获得一种扭曲的镇定。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杂念,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反复浮现出林飞雁那双清澈见底、却又固执得可笑的眼眸,以及她方才离去时,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雨打去的孤寂背影。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她低声重复着林飞雁曾提及的林家家训,冰冷的语调里听不出是嘲讽,是思索,还是别的什么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柄饮尽妖血、煞气冲霄的赤霄,与那卷试图化解恩怨、平衡阴阳的幽明录。
一个信奉以杀止杀,斩尽世间不平(妖物)。
一个坚持以仁化厄,导引万物向善。
在这暴雨将歇未歇、黎明前最是黑暗寒冷的夜晚,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两种背道而驰的信念,在这座幽寂的山宅之中,完成了第一次无声的、却深及核心的激烈碰撞。
剑已出鞘,其名赤霄。锋芒所指,鬼神皆惊。
而它所指向的未来,是注定更多的杀戮与鲜血,还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偏执之中,终究会照入一丝微乎其微的、被某种意想不到的柔光所照亮的不同可能?
无人知晓。
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知为谁,幽幽地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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