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究是艰难地穿透了厚重云层的最后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驱散了连绵一夜的潮湿与黑暗。屋檐瓦楞间,残留的雨水汇聚成断续的、清脆的水滴声,敲打在廊下的石阶上,叮咚作响。
满院被暴雨彻底洗刷过的草木,呈现出一种过于鲜亮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与植物汁液断裂后的清苦气息,沁人心脾,却也带着一丝凉意。
然而,笼罩在林家老宅内部那股无形的沉闷与对峙,却并未随着天光的到来而一同散去,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沉淀得更加清晰可辨。
林飞雁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与卫夙那场关于《幽明录》与妖物本质的短暂却尖锐的交锋,那些冰冷的话语如同带着倒钩的棘刺,深深扎入心湖,激起层层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深知,卫夙的留下仅仅是暴雨阻路的权宜之计,两人之间那根关乎根本理念的弦,昨夜已被拨动,如今已然绷紧至极限,稍有触碰,便会迸发出刺耳欲裂的锐鸣。
她草草用了几口林伯准备的清粥小菜(期间,偏房始终紧闭,卫夙并未出现,林伯犹豫片刻后,还是将一份简单的早膳放在了她的房门外),便准备去书房,查阅一些先祖留下的关于稳定心神、缓解动用《幽明录》力量后反噬的古老笔记。或许,从故纸堆里能找到一丝维系内心平衡的依凭。
就在她刚走到书房门口,纤细的手指还未触碰到门扉时,院门外却陡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人语呼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宅院清晨那虚假的宁静。
“林小姐!林小姐您在吗?救命!救命啊!”
林伯闻声,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前去应门。
木门吱呀打开,只见门外站着的是山下村落里常常见到的两名年轻樵夫,此刻却是神色惊惶到了极点,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衣衫被扯得破烂,其中一人用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左臂,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液,那伤口周围竟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青黑色,并且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腐臭妖气!
林飞雁心中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快步走到院中,清晨的微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透明感。“莫急,慢慢说,发生了何事?”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定的力量。
“是…是山魈!”受伤的樵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肌肉因恐惧而扭曲,“我们兄弟二人,今…今天一早,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想着雨后空气好……可…可就在西边那片老林子里,撞见了一个!它…它速度太快了,跟鬼影子一样!力大无穷,一爪子就拍断了我胳膊粗的树枝!阿旺他…他为了推开我,自己被那东西…被那东西掳走了!”
他指着身旁空着的位置,仿佛同伴还在那里,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绝望而凄厉。
山魈!林飞雁的心直往下坠。那是山中较为凶戾的精怪之一,形似猿猴而体魄更强健,性情暴戾,传闻尤喜食人心肝。寻常情况下,它们极少主动袭击身强体壮的成人,多是利用幻术或速度迷惑落单的孩童。
此次竟敢在白日之下,主动袭击并掳走成年樵夫,这绝非寻常,恐怕……这山魈本身也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异变。
“那山魈巢穴在何处?你们可知它掳走阿旺后,大致往哪个方向去了?”林飞雁强压下心中的焦急与不祥预感,努力保持着冷静,语速清晰地追问。必须先确定方位。
“就…就在西边老林深处,那个很多年没人去的、废弃的山神庙附近!我们看得真真切切,它拖着阿旺,就是往庙后面那片乱石坡去了!”另一名未受伤但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樵夫连忙答道,手指颤抖地指向西边山林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间一直紧闭的偏房木门,“吱呀”一声,带着一股冷意,被从里面拉开了。
卫夙走了出来。她已重新换上了那身标志性的、刺目的赤红衣袍,长发利落束起,赤霄剑稳稳负于身后,神情是一贯的冷峻淡漠,仿佛昨夜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与这清晨的喧嚣,都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半分痕迹。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先是极快地扫过两名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樵夫,随即,精准地定格在受伤者那不断渗出黑血、泛着诡异青黑色的伤口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剑锋,寒意凛然。
“妖气侵体,已入肌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着可怕的事实,“不及时驱散净化,轻则这条手臂废掉,重则妖毒攻心,性命不保。”她的断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两名樵夫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不等林飞雁开口,她已转向那名指路的樵夫,命令道:“带路,去山神庙。”
“不可!”林飞雁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
卫夙的目光倏地转向她,冰冷的疑问如同实质,沉沉压来。
“山魈掳人,事态紧急,我明白。”林飞雁迎着她那能将人冻结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语速不由得加快,试图解释自己的顾虑,“但山魈虽素来凶戾,按其习性,通常不会如此主动袭击并掳走成年男子。此事必有蹊跷。或许它是被更强大、更邪恶的妖物所驱使控制;或许是其自身巢穴发生了某种异变,使其狂性大发。我们若贸然前往,直奔巢穴,一旦被它察觉,情急之下,它很可能立刻伤害甚至杀害人质!又或者,那山神庙附近根本就是它设下的陷阱,我们贸然闯入,非但救不了人,反而可能自身陷入险境,得不偿失!”
“你的意思是,”卫夙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近乎刻薄的嘲讽,“放任不管?或者,坐在这里空等,直到确认那樵夫已经被掏心挖肝,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然不是!”林飞雁因她故意的曲解而蹙紧了眉头,苍白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泛起一丝薄红,“我的意思是,行动需有策略!或许我们可以先设法从外围探查,了解山魈异动的原因和巢穴的具体情况。尝试用声音、火光或其他方式驱赶或引开它,先确保救出人质,保住性命,再图后续解决山魈之事。若有可能,查明它突然如此狂暴掳人的根源,或可从根本上了结这段因果,避免日后再生类似事端,这才是长久之计!”
“解决问题?了结因果?”卫夙向前踏出一步,周身那股压抑的、如同实质的煞气骤然变得更具压迫感,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妖物害人,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它永远消失,魂飞魄散!探查?引开?不过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徒增变数!待你慢条斯理地‘探查’清楚,商议出所谓‘策略’,那人早已成了它腹中餐食,尸骨无存!”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对林飞雁那套方法的全然否定与不屑,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块,砸在青石板上。
“杀戮并非唯一途径!也绝非总是最好的途径!”林飞雁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腔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带来一阵隐痛,但她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执拗的火焰,“有些妖物亦通情理,或因生前执念未消,或因后天环境所迫、沾染污秽才性情大变。若能设法化解其心中戾气,平息其怨怼,不仅可救眼前之人性命,亦可避免无谓杀孽,维持一方山水灵气的长久安宁。这才是‘知其白,守其黑’,调和阴阳的平衡之道!”
“平衡?”卫夙嗤笑一声,那笑容里淬着冰冷的寒意,毫无温度,“与这等嗜血食人的妖物谈平衡?林飞雁,你日夜守护那卷《幽明录》,与那些污秽之物的执念打交道,莫非真被它们潜移默化,心智都被其同化了不成?你的这份‘仁心’,用在这些东西身上,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话语太过尖锐,如同最锋利的针,带着侮辱性的质疑,狠狠刺中了林飞雁一直坚守的信念核心与家族荣誉。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脸色瞬间褪得惨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执拗地回视着卫夙:“卫姑娘眼中所见,世间万物唯有非黑即白,非人即妖。但世间之事,连人心都复杂难辨,善恶交织,妖灵之物,生于天地之间,其性其情,又何尝不是千差万别?一味信奉武力,挥剑诛杀,固然干脆痛快,可曾静下心来想过,有些悲剧,有些杀戮,本可以不必发生,本可以……避免?”
“避免?”卫夙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无比,仿佛这两个字瞬间触动了某根深埋在她心底、缠绕着无数痛苦与血腥记忆的神经。
她猛地盯住林飞雁,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黑色的火焰在跳跃,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某种压抑至深的痛楚:“我只知道,对妖物存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抱有半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换来的……都可能是顷刻间的尸山血海,是永世无法挽回的……无尽悔恨!”
两人就这样站在晨光微露、还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庭院中,一个红衣如血,煞气凛然,仿佛代表着绝对的毁灭与秩序;一个白衣胜雪,柔弱堪怜,却寸步不让地坚守着心中的仁恕与平衡。
空气仿佛在她们之间凝固、冻结,两种截然相反的理念激烈碰撞,激荡起无形的火花与硝烟,比昨夜书房门口那场关乎去留的对峙,更加直接,更加猛烈,更加触及彼此灵魂深处不可动摇的根基。
旁边的两名樵夫早已被这阵势吓得目瞪口呆,蜷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完全不知所措。
最终,卫夙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不再看林飞雁,仿佛她以及她那套说辞都已不值一顾。她霍然转身,红色衣袂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对着那名还能指路的樵夫,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指路,山神庙。”
她显然已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方式,用手中的赤霄剑,来“解决”这个问题。
林飞雁看着她那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任何生命(无论是人是妖)在其剑下皆可斩之的决绝背影,知道言语上的阻拦已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因激动和虚弱而涌上的哽咽感,以及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颤抖,快速对一旁忧心忡忡的林伯吩咐道:“林伯,速去取我药箱来,先用艾草灰混合雄黄粉为他清理伤口,再以金针封住周边穴道,尽力压制妖气蔓延,等我回来再行细治。”
然后,她转回目光,看向卫夙那即将踏出院门的背影,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更改的坚定:
“我与你同去。”
卫夙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有一句比晨风更冷的话语随风飘来,清晰地传入林飞雁耳中:
“随你。但若碍事,或试图阻我斩妖,休怪我……剑下无情。”
理念之争,无法在唇枪舌剑中分出真正的胜负。
而这即将面对凶戾山魈、生死一线的救援之行,便成了她们二人之间,第一次在血与火、在生死抉择的实际行动中,验证各自所信奉的“道”,究竟孰对孰错的残酷试炼场。
是卫夙信奉的雷霆斩绝、以杀止杀更为正确?
还是林飞雁坚持的迂回化解、导恶向善更具可行?
抑或,在这妖异横生、人心叵测的世间,两者皆非完美答案?
一切的争论与分歧,都将在那座隐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废弃多年的古老山神庙内,在那可能弥漫的血腥气与妖氛里,得到最直接、也最残酷的验证。
答案,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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