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离开那方仿佛与世隔绝的林家老宅,卫夙步履如风,红色的身影在雨后湿滑泥泞的山林间疾行,如同一簇跃动的、不肯熄灭的火焰,锐利,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周遭苍翠欲滴却略显凌乱的生机格格不入。林飞雁勉力跟在后面,她的体力与卫夙相比,不啻云泥之别,仅仅走出一小段路,气息便已微喘不均,额角渗出了细密冰冷的汗珠,与林间尚未散尽的雨雾混在一起,濡湿了鬓角。山道被夜雨浸泡得松软泥泞,湿滑的青苔与横生斜出的带刺枝桠更是让她步履维艰,月白色的斗篷下摆很快便沾满了泥点与草屑,但她只是紧紧抿着失了血色的唇,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将所有气力都用在跟上前方那抹从未想过为她停留片刻、甚至不曾回头确认她是否跟得上的红色背影。

卫夙并非没有察觉到身后之人的艰难。她耳力极佳,那细微的、压抑着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因踩滑而发出的短促惊呼,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但在她看来,这种无谓的、近乎自不量力的坚持和跟从,本身就是一种累赘,一种软弱的表现。若非林飞雁是那卷《幽明录》的守护者,身份特殊,或许还与后续之事有所牵连,她早已运起轻功,将其远远甩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越是靠近樵夫所指的西边老林深处,空气中那股异样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感知便越是明显。先前在宅院中尚只是隐约捕捉到的、属于山魈特有的暴戾妖气,此刻已变得浓郁而粘稠,如同化不开的浓雾,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野兽腥臊气息,铺天盖地般压迫而来。然而,在这股典型的山魈妖气之中,林飞雁那敏锐的灵觉,却隐隐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如同蛛丝般缠绕其间的、更加阴冷怨怼与混乱癫狂的气息,这让她心头的不安愈发沉重。

“跟紧些。”卫夙终于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声音在前方响起,没有任何温度,也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利弊的、不带感情的警示,“山林是它的地盘,若被山魈暗中偷袭,我未必来得及回救。”

话音未落,她脚下速度却丝毫未减,甚至仿佛更快了几分。

林飞雁无暇也无力回应,只是将下唇咬得更紧,几乎尝到一丝血腥味,更加专注地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同时默默运转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气息,如同绷紧的丝弦,竭力延伸出去,试图更清晰、更准确地感知周围林木深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异动。

艰难地穿过一片格外茂密、枝叶上挂满冰冷水珠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同时,眼前的景象也让两人的心同时往下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

只见山脚下,那座原本在晨曦中应当炊烟袅袅、充满生机的宁静村落,此刻竟被一层不祥的、淡灰色的诡异薄雾所笼罩。这雾气绝非雨后正常的水汽,它凝而不散,低低地盘旋在村舍屋顶与街巷之间,隐隐散发出令人胸闷作呕的、由逸散的妖气混杂着生灵极致恐惧情绪凝聚而成的污秽感。村中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却不再是平日的劳作交谈,而是充满了惊恐的尖叫、无助的哭喊与愤怒的呵斥,乱作一团。

几名胆大的村民正手持锄头、柴刀和粗木棍,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决绝,战战兢兢地围堵着一只体型硕大、显然已经发狂的家猪。那家猪双目赤红如血,口鼻间喷吐着带着恶臭的白沫,原本肥壮的身躯似乎在某些部位不自然地鼓胀起来,皮毛下肌肉虬结,正发出非人的、充满攻击性的骇人嚎叫,疯狂地撞击、撕咬着周围脆弱的竹篱笆,木屑纷飞。而在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正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他的母亲试图上前抱住他,却被男童身上突然爆发出的一股虽然微弱却异常尖锐、充满排斥感的妖气猛地弹开,惊呼一声摔倒在地,手掌擦破,渗出鲜血。

“是逸散的妖气……浓度过高,侵扰了心智脆弱的普通生灵和灵觉未闭的孩童。”林飞雁瞬间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心猛地揪紧。

那山魈不仅自身凶戾异常,其散发出的妖气竟已能弥漫至山脚下,直接影响到了整个村落!这绝非寻常刚成气候的山魈所能为!其巢穴之中,必有古怪!

卫夙眼神冰寒如万载玄冰,她对这些被妖气侵扰、陷入混乱与痛苦的景象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在那冰层之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更深沉的、几乎化为本能的厌恶与不耐。“源头在山上,解决了源头,这些依附而生的杂芜,自然烟消云散。”

她说着,身形微动,便要毫不犹豫地绕过这片混乱的村落,直奔后山那妖气最为浓郁、如同黑暗灯塔般指引方向的废弃山神庙。

“等等!”林飞雁急忙叫住她,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她伸手指向那只仍在发狂冲撞、随时可能伤人的家猪,以及槐树下那个被妖气困扰、孤立无援的孩童,“卫姑娘,你看他们!他们撑不了太久!妖气侵体,若不及早驱散,即便……即便山魈伏诛,这村里也可能出现无辜的伤亡!”

“那又如何?”卫夙停下脚步,侧过头,用那双映不出丝毫人间烟火的眸子看着她,眼神漠然得令人心寒,“斩妖除魔,清扫污秽,难免波及池鱼。是他们命数如此,或是居所离妖物巢穴太近,自寻烦恼。”

如此**而冷酷的话语,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让林飞雁心头一窒,浑身发冷。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这种将鲜活生命视为可以随意牺牲、与草木无异的冰冷逻辑。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有父母子女、有喜怒哀乐的活人!”林飞雁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与难以置信而带着细微的颤抖,脸色愈发苍白,“我们有能力在此刻减轻他们的痛苦,阻止悲剧的发生,为何要视而不见,径直走过?清除这些逸散的妖气,安抚受创的心神,或许费不了多少工夫!”

“无谓的浪费气力,徒耗精神。”卫夙的立场如同她背后的赤霄剑一样,坚硬,冰冷,毫不动摇,“若那山魈趁我们在此耽搁的间隙,带着人质转移藏匿,或是察觉危机,立刻杀害人质,你待如何?孰轻孰重,利弊权衡,你分不清吗?”

“救山上的人质是紧要,救眼前这些濒临危险的人,亦是紧要!生命岂能用简单的轻重来衡量?!”

林飞雁寸步不让,她不再试图说服卫夙,而是快速从随身的青布囊中取出几张裁剪整齐的空白黄色符纸,以及一支笔尖凝聚着微弱灵光的朱砂笔,“请卫姑娘稍候片刻!我很快就好!”

说罢,她不待卫夙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目光作出回应,便毅然转身,快步走向那棵笼罩在淡淡灰雾中的老槐树。她无视了周围村民惊疑不定、带着畏惧与期盼的复杂目光,径直来到那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男童面前。

男童的母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脸上带着泪痕与惊恐,想要阻拦这个陌生的、气息柔弱的白衣女子,却被林飞雁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所阻,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林飞雁屏息凝神,强行压下身体的虚弱与不适,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一丝微弱的、带着她自身生命气息的灵力被艰难地凝聚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她手腕稳定,动作却迅疾无比,迅速在符纸上书写下一个结构古朴、意在安神定魂的简易咒文。

每一次朱砂笔尖落下,勾勒出玄妙的轨迹,她都清晰地感到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心神与生命力随之流逝,仿佛有细小的沙砾正从指缝间滑走。但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救人要紧!

符成,笔收!

她轻轻将那张仿佛带着温热的符纸,拍在男童微微汗湿的额心。

一道柔和纯净的、仿佛月华般的白光自符纸上一闪而逝,迅速没入男童体内。男童身上那躁动排斥的微弱妖气,如同被春日暖阳照耀的残雪,渐渐平息、消散。

男童剧烈颤抖的小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茫然而充满恐惧的双眼恢复了几分清明,他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母亲焦急的脸庞,“哇”地一声,积压的恐惧化作委屈的泪水,决堤而出,猛地扑进母亲温暖而颤抖的怀抱里。

村民中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混杂着惊讶与希望的惊呼声,看向林飞雁的目光瞬间发生了变化。

林飞雁来不及喘息,甚至来不及抹去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粘腻的虚汗,立刻转身,走向那只依旧在疯狂嚎叫、冲撞篱笆的家猪。

这一次,她书写的是更为直接、旨在驱散净化妖气的符咒。笔走龙蛇,符箓再成!她指尖一弹,符纸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流光,精准地没入家猪那布满污秽妖气的躯体。

家猪狂暴的动作骤然一停,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充满攻击性的嚎叫,而是变成了痛苦的哼唧。

它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里,疯狂之色迅速褪去,恢复了几分属于家畜的茫然与虚弱,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嘭”地一声瘫软在地,虽然气息奄奄,却不再具有任何攻击性。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十数息的时间。

林飞雁的脸色却已白得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宣纸,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的尽是冰冷的虚汗,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几乎要栽倒在地。

这两道看似简单的符咒,对她这早已被《幽明录》消耗过甚、本源亏损的身体而言,已是不小的负担,如同雪上加霜。

卫夙全程抱臂冷眼旁观,如同局外人般,看着林飞雁不惜耗费自身本就不多的、赖以维系的元气,去安抚一个无关紧要的孩童,去救助一只卑贱的家畜。

她无法理解这种在她看来近乎“愚蠢”和“迂腐”的行为。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力量是宝贵的,应该用在最关键的地方,用在斩杀真正的、具有威胁的敌人身上,而不是浪费在这些细枝末节、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消耗品”上。

这种仁慈,是软弱,是累赘,更是取祸之道。

“现在,可以走了吗?林—大—善—人。”卫夙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冰锥般的讥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飞雁扶着旁边粗糙的槐树树干,艰难地缓了口气,胸腔内气血翻涌,带来阵阵钝痛。

她抬起眼,看向卫夙,那双因虚弱而更显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得意,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可以了。多谢卫姑娘等候。”

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句,也没有因为卫夙那刺耳的嘲讽而动怒或伤心,只是默默地、再次咬紧牙关,迈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跟上了她那决绝的脚步,朝着后山那妖气最浓郁、如同张开巨口的黑暗深渊般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去。

身后,村落里的骚动与哭喊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的啜泣与低声议论。村民们的目光复杂难言,追随着那两个气质迥异、却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身影——一个如地狱业火般冰冷无情,一个如九天甘霖般温柔坚定——一前一后,义无反顾地消失在山林更深处的浓荫与迷雾之中。

村落暂时的、表面的危机解除了。

但真正的、关乎生死与信念的考验,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

山神庙中等待她们的,不仅是那只凶戾异常的山魈和生死未卜的被掳村民,更是两人背道而驰的理念,在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生与死面前,第一次无可回避的、残酷至极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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