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不必刻意学着像个人,有的人连人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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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前,岭南至真观。
马鹿子推开厨房门,水一样的月光就跟着他淌上了灶台。房内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冷清的灶台让他突然觉得膝盖发软,全身酸疼。
他站在原地,扯起破锣嗓子大喊:“小草啊——”
青年蹲在道观外的菜地里吓了一跳,跑到马鹿子跟前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刚摘下来的小白菜。
“师父,我来了!”他大声回。师父人老了,耳朵也背,所以说话嗓门大,他回话的时候也必须放大音量。
月光照在小草的额头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油,脑门锃亮。马鹿子眯起小眼,捋捋小胡子,眼珠子一转:“没事,你先烧灶做饭。”
方才他打了个晚盹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并不快乐的梦。
那梦太真实了,就好像在很久以前真的经历过似的。
醒来后,他就觉得饿了,特别想吃肉喝酒。想吃曾在明州与姓乔的书生一起吃过的肉,喝丽娘子亲手酿的酒。
那是个什么肉呢?马肉?鹿肉?呸呸!住在山里就这点不好,想吃口肉,都得现抓现杀。
莫非就是因为他对那顿饭念念不忘,所以后来顺口胡诌了个名号,就成了如今的马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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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什么,跑回卧房,从床下抽出一个漆木盒子,在一堆纸片中,翻出一张名片来。
三十多年前,那丽娘子和阿金姑娘来岭南,呵,说是出差。人家是有公职在身了,说出话来极为体面:“专程探访。”
丽娘子拿出一张雪白的纸片:“我现在叫孟夏,这上面有我的电话。老驴啊,你要是想出山抓个鬼怪啥的,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情况记录下来,给你报道一下!”
“还装电话?我这连电都没通,怎么打电话。”马鹿子喝着果汁,摆弄一台收音机的天线——都是孟夏刚提进来的上门礼,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
“我安排人给你装上。你这还缺什么,我记一下。岭南这一片的事情,你得上点心哟。”孟夏拿出采访本,拿着不用沾墨水的钢笔写下:拉电线、装电话。
马鹿子指指通天的房顶,又指指漏风的泥巴墙:“我啊,就缺一个不劳而获的营生,若是有个体面的道观,摆个香炉,放个神像,有了香火,我就不用愁吃喝,可以出山捉妖咯。”
孟夏早就熟知他无赖嘴脸,奈何此妖道确实是岭南第一修士,不打通这个市场,那就会造成这个地区的信息闭塞……
“行,唐青山有的是钱,送你一道观没问题。”她全盘应下,逐一记到了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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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陆续有物资送进山,很快深山中就出现了一座道观,上面有马鹿子龙飞凤舞的题字:至真观。
马鹿子自诩修行之途,大道至真,说话行事追求的就是一个“内心真实”。他可太真了,三十年间,一直有人从京城寄物资过来,他自然不用出山捉妖换吃喝,电话就没必要打了。
直到最近,他发现山头的电线杆断了,道观停了电,附近村民也不怎么来烧香问卦了。
生活水平急速下降,小草甚至开了块荒地,从村里要来了种子,以种菜打猎维持两人生活……
他才想起,京城的那位唐小子很久没给他送过东西了,电话座机也停机了。
他又在木盒里找到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上面印着编辑部的地址。
还好他有心哟,不然连这张纸,都与杂志一并撕了引火烧灶了。
“我得去问问金主,怎么就不管本道长了呢!”
第二天天刚亮,炕头的青年翻了个身,脑袋撞到一个捆好口子的麻袋上。
他打开麻袋,借着天光,翻出了师父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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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望南街28号。
小道士被五花大绑在电脑椅上,孟夏打开那封信,信中的毛笔字龙飞凤舞。
她懒得细读,直接递给了花蕊。花蕊皱眉看了看,低声念了出来——
吾徒小草,为师夜观天北有赤者如席,又五色光贯文华,念友青山以怆然。
汝去岁已冠,情意拳拳,甚以为慰。
汝名远志,当千山渡海,志高存远。
爻明日旅贞吉,盖若贤,应能自觅衣饭。
带此印以行,山川社庙,不畏虎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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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花蕊听得一头雾水,又转头对尤远志道,“翻译一下呗。”
“意思是说,师父夜观天象,北方将有大事发生,师父很担心老友唐青山的身体。我已经21岁了,师徒情深。大丈夫应有远大志向,师父特意为我卜了一卦,让我明天下山历练,这是对我的一次考验。他还送了我这套黄神越章印,助我降妖伏魔。”
“没想到你这个妖怪道行深,师父亲手画的符居然收服不了你……”
“放屁的妖怪!”孟夏听得火冒三丈,想到她精心保养的脸刚刚被麻袋里的东西糊过,气得想把信塞到小道士嘴里。
“马鹿子那个老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无赖样。”
她看到尤远志一脸不服,心里一阵得意,决心好好打击他:“我来告诉你,这封信的真实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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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小草啊?哈哈哈。”孟夏接过纸条,清了清嗓子,模仿起马鹿子的语气——
“小草啊,一直资助道观的金主快嘎了,你去北边帮师父问问,之后谁来管咱吃喝呀?你孝顺归孝顺,就是人一大,饭量也跟着大,师父快养不起你了。师父连夜给你收拾包袱,明天赶紧走吧。我没钱给你,你自己想办法挣路费吧。这点陈年老符纸,就代表我对你真诚的祝福啦。”
尤远志听罢,气得满脸通红,但又不敢反驳。毕竟,孟夏说得像极了她模仿的师父口气,也似乎真的是认识他师父,便不再多言。
“既然你是他徒弟,那我就放你一马。”孟夏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不过,虽然我美得不像人,你可别再张嘴闭嘴喊我妖精了。”
“还有,现在是法治社会,轮不到你挥剑甩符替天行道。”孟夏捡起地上的高跟鞋,“跟我上楼。”
“小花花,给金姐打个电话,让她来加个班吧。”她转头对花蕊说,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我赔给你个新花瓶。”
花蕊一听,不用自己收拾满屋的狼藉,开心地回到座位继续刷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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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有自己的办公室。她把尤远志带进来,换了双拖鞋,坐了下来。
“说吧,你有什么打算?”她抽出一张表格来。
“我……我不知道。”尤远志从未想过,师父是把他骗下山的。在山里的日子多好啊,打坐练功,写字画符。下山的这几个月,他可吃了太多苦头了。
孟夏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来问,你来答吧。”
姓名:尤远志
别名:小草
年龄:21
“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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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边说边写:“你是个什么?”
“我?我是个人啊。”尤远志被这话问得一愣。
孟夏又叹了一口气:“算了,慢慢来吧。你有身份证吗?”
“没有。我在泉州帮人卜卦挣了点钱,结果都买不了票……”
“太惨了。”孟夏摇头:“你师父是个老古董,多少年不出门了,连个户口都没给你上。现在没有证件,哪也去不了。我还得找你原籍地开个证明。”
“你们妖怪,不是可以想要什么就变出来吗?”尤远志没想到这么麻烦。他是世面见得少,但并不是一窍不通的,这一路上,新闻电视都会看。
孟夏“啪”一声把笔拍在桌上:“什么妖怪!没有妖怪!我们全都是按照流程办事的,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情。”
她放低声音:“想要留下来,就得记住,别乱说话。”
尤远志茫然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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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特长是什么?”孟夏问。
“我会捉鬼收妖,还有画符炼器,堪舆卜卦……我都行。”尤远志挺起了胸膛。
“得了吧,还收妖呢,你那点本事,也就能吓唬吓唬小朋友。”
尤远志刚吃过这妖怪的亏,不敢再说什么。
孟夏继续填表:“职业……身份证最快要一周,我先给你一周的生活费;居住地……哎,一会我先给你找个临时住处;联系方式……我还得给你买个手机……”
她崩溃了:“马鹿子,你个老妖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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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月正在玩她的新手机。唐槐给她找了一个三十年发展的纪录片,她正在尝试跟上现在的节奏。
看完后,她又点开一部电视剧,四海八荒的上古神仙们正在谈着甜甜的恋爱。
今天一大早,计九崖开车带她和唐槐出来采购。唐槐还要处理财产交接的问题,需要在海泽再待几天,她就让他在一号公馆住了下来。
出门就买了部手机,用计九崖为她准备好的证件办好电话卡。唐槐直接把自己的银行卡绑到了她手机上,教她怎么扫码付款。
“太奶奶,花我的钱!随便花。”
中午买完电脑、衣服和生活用品,吃过午饭后,三人来到了望南街28号。
“你好,孟夏在吗?”唐槐问前台。
花蕊没好气:“又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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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看是个帅气男生,把怒气又憋了回去:“稍等一下,我喊孟姐去。”
一楼办公区,一个30多岁的短发女人正在打扫卫生。地板刚刚擦过,几张桌子凌乱挤在一起,空气中有清洁液和消毒水的味道。
聂明月突然出声:“阿金?”
女子一惊,转过身来,看到是聂明月,扔掉拖把就冲过来。
唐槐和计九崖都往前站了一步,欲把聂明月挡在身后。
“聂小姐!”阿金边跑边叫,身法诡谲,直接闪过两人,冲到聂明月跟前。
“您回来啦!”她又想上前,又怕惊扰了对方,双眼满是热泪。
“明月!”一道身影从二楼窜下来,飞速扑到聂明月怀里。
计九崖想拦住,奈何对方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
聂明月伸手拍拍孟夏后背:“好久不见,孟夏。”
“太久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这个烂摊子了!”孟夏故意抱怨。
“我也没想到你们在这里,本就打算办完事后去找你们的。”聂明月指指旁边的唐槐:“他是青山的孙子,唐槐。”说到名字的时候,她顿了下。
“……唐槐啊……”孟夏恍然,迅速反应过来:“昨天就听说唐家人要来,原来这么年轻呀。咱们上楼吧。”她挽着聂明月的胳膊,亲亲热热走上楼梯。
阿金见现在有外人,擦着久别重逢的热泪,回去继续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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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九崖一直以为聂明月是个清冷的性子,在世人面前自带明堂之主的威压感,看到她好像早就习惯了孟夏两人的亲昵,颇出意料之外。
在如何与聂明月相处这件事上,他有了新的体会。
“计九,你也上来吧。”聂明月停下,对打算在外面等候的计九崖说,又跟孟夏介绍:“这是雨师家族后人,计九崖计先生。你叫他计九就行。”
语气好似在跟老友介绍新朋友,非常自然。
“好咧,计九,快来。”孟夏热情打招呼,又冲聂明月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你可越来越像个人了。”
冷知识
远志,别名小草、小鸡腿、线茶。《滇南本草》:养心血,镇惊,宁心……
马鹿子:我们小草厉害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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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道士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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