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水晶大吊灯折射着炫彩的光芒,给舞厅中央跳舞的男男女女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

台上,金鸢歌舞厅的头牌舞女握着话筒,软腔软调地唱:“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

“沈二爷!真是难得见您光临金鸢!”一个身材臃肿的矮胖子端着酒杯,脚步虚浮地向沈北楼走来。

沈北楼晃着酒杯,目光懒懒散散投向台上唱歌的舞女,随口说道:“唱得不错。”

矮胖子咧嘴笑得谄媚:“二爷有眼光!要不晚上给您送到紫苑……”

沈北楼目光一下子冷下来,“金老板,记性不怎么好啊。”

矮胖子的笑僵在脸上,看着那双雪恶狼一般凶狠的眼睛,额头渗出一点汗。

沈家二爷不喜欢女人,偌大允州城,稍会钻营奉承的都知道,谁送礼也不敢往这枪口上撞。

矮胖子局促地笑笑赔不是:“您看我,今晚允州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我也得罪不起啊,就陪着喝了几杯,脑子喝坏了。这样,”矮胖子压低声音:“我……我这里刚进了一批小倌,个个端庄清秀,身段都是一顶一的好,您挑挑?”

沈北楼正眼都没瞧,冷哼一声,“我就算——”

蓦然地,他声音顿住了,靠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与这歌舞厅格格不入。深蓝色条纹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长款风衣,衬得他清瘦冷寂,鼻梁上一副银框眼镜平添几分书生气。

他很安静,不喝酒,也不聊天,搁那儿一坐,像张黑白照片似的。风衣是黑的,脸上皮肤是白的,近乎透明的那种白,袖口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腕也是同样的白。周围灯光炫彩,他身上愣是没染上一点。

沈北楼盯着看了足足半分钟,迈开步子朝那个角落走去。矮胖子顺着沈北楼目光看过去,手里的酒差点没撒出来:“二爷,二爷,那不是……那不是我们歌舞厅的小倌啊——”

可沈北楼已经走远了,矮胖子一拍脑袋,叫来一个小伙计,手一指,说话都哆嗦:“快去查查,那个年轻人什么身份。”

今晚来的人,非富即贵 ,要是哪个权贵家的公子……两边都得罪不起,出了事,他这条小命都不知道赔哪边。

沈北楼走近才发现这人的样貌也是绝顶的,五官极其俊秀端正,嘴唇很薄,带着三分凉薄。可当他笑起来,这三分凉薄便成了三分明朗。

年轻人笑吟吟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北楼,站起身,主动伸出手:“您好,我叫季浔言。”

他一笑,仿若画师执笔,眨眼间刚才的黑白照片就上了明亮的色彩,那份冷寂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北楼握住那双修长笔直的手,“你好,沈北楼。”

明明是九月份的天气,对方的手却很凉,掌心和指腹还有粗糙的老茧。

两人坐下,沈北楼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你们读书人拿笔的茧子可不比我们的枪茧薄。”

季浔言悬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一滞,随即很柔和地回以微笑,不动声色握紧拳头收回手,“上学那会儿写得多算得多,手上茧子自然就厚了。”

沈北楼看着那张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问到:“你不是允州人吧?”

“不是,在英国待了十几年,刚回国。怎么,我说话有口音吗?”

“英国……没有,”沈北楼敷衍,“我猜的。”

如果是允州本地的,这样一个人,他之前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过。

沈北楼看季浔言书卷气很重,又不沾半分风尘,猜他可能刚离开象牙塔不久,于是问他大学在哪儿上的,得到一个他一介武夫都有所耳闻的知名学府的答案。

季浔言继续说:“来允州后在汇平银行找了份工作,几天前刚入职,今晚赵行长带我来这儿,也算长长见识。”

汇平银行……沈北楼声色不动,只是拿起酒杯向季浔言示意。

季浔言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酒杯里淡金色的香槟,迟疑了几秒,还是拿起酒杯,和对方的轻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可沈北楼却一口闷完了,将空杯底朝向他。

季浔言咬着下嘴唇,盯着自己那杯酒看了好几秒,然后仰起头喝完了。

他喝得并不干脆,全程皱着眉。

歌女的声音轻柔和缓,舞厅里放的音乐却欢快跳跃,两种声音交叠着传进耳朵,混杂着酒精带来的刺激,周围一切都变得噪杂难耐。

沈北楼煞有介事地夸道:“酒量不错。”下一秒,又朝服务生要了两瓶威士忌。

等酒的空隙,沈北楼注意到季浔言衣襟上别着一朵百合花,花瓣洁白如雪,花蕊修长金黄,轻盈灿烂,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其实沈北楼也衣襟上也别着一朵百合,进歌舞厅时门口侍者给的。将自己的百合递给中意的人,意思是请对方跳一支舞。沈北楼捻着自己那朵百合,布做的假花,明明一样的花,偏偏觉得对方那朵栩栩如生,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赵则闻和盛渐西进到舞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沈北楼一杯接一杯地给一个年轻人灌酒,前后有几个想要上前攀谈的,都被沈北楼用眼神吓退了,可一对上那个年轻人,又变脸似的笑起来。

赵则闻抱着胳膊,一脸难以置信:“见了鬼了,沈二在……”他眯起眼睛:“那人谁啊?长得还不错,性子看着挺软……沈二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盛渐西一身军装站得笔直,同样眯起眼睛,抱起胳膊摇摇头。

“什么意思,不是看上了?”

“看上了,但沈二平日里看上谁,不是这作风……”

两人这边说着,舞厅门口又火急火燎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衣的平头,他环视一圈,直奔沈北楼那个角落。

“老大,”小平头警惕地看了眼沈北楼对面坐的季浔言,对方却只是抿着嘴扬起嘴角朝自己笑了笑。

小平头愣了两秒,然后迅速错开目光,弯腰贴近沈北楼耳朵低声说:“码头出事了,维尔逊运了船鲜果到允州,但兄弟们查货时发现里面掺了……”小平头说着给沈北楼比了个手势。

咚一声,沈北楼将酒瓶重重地磕到桌上,方才脸上堆的笑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还真当这允州城是他们洋人的地盘。”

话音刚落,一个侍者走过来,眼睛瞟了一眼沈北楼后又立马垂落,“沈先生,维尔逊先生邀请您到楼上一叙,他说您这里有朋友,不方便过来打扰。”

季浔言抬眼看了眼二楼——尽管只能看到天花板。

金鸢歌舞厅一楼整个打通用作舞厅,上面的楼层设了房间,醉酒的或是有特殊需要的客人可以直接上楼。

沈北楼向后靠到软垫上,姿态极其放松,脸上却阴恻恻的,“告诉他,让他下来说,这里是允州,没有我主动上去找他的理儿。”

那个侍者连忙点头,去传话了。

不过一会儿,从二楼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沈北楼冷嗤一声:“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尽干些腌臜事。”

他说这话没刻意压着声音,甚至还拔高了几个度,周围的人都听见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见是沈北楼,又连忙把脑袋转回去。

酒杯叮啷碰撞声和欢笑声依旧,只是众人都默默离这个昏暗的角落远了些。

维尔逊走到舞厅中央,见沈北楼旁边有人,立在原地不走了。

沈北楼给小平头说:“这是等我过去呢,”说着偏头看了眼季浔言,“那我就过去。你回去给兄弟们说,那艘船上,一个橘子都别给我放进来。”

季浔言连忙起身让路,慌张间将杯中酒撒到了沈北楼衣服上,半边衣襟都湿了,那朵百合更是脏水里滚了一圈似的,污秽不堪。

季浔言急忙道歉,拿了纸要帮沈北楼擦衣服,被沈北楼一把攥着手腕放下去,“不碍事”,说着要往外走。

季浔言拦下他,一双眼睛雪山顶上的天池水一般,透亮清澈,又满是愧疚,“你的花脏了,我的给你,我不用。”

沈北楼本来要拒绝,一朵花而已,他现在没那么多闲工夫在意这些,可听到季浔言最后一句话又不由得想到了些什么,于是由着季浔言把那朵花别在自己湿了的衣襟上。

“沈先生,”维尔逊中文说得很标准,“我们的船被扣留在了长水码头,船上都是些瓜果,如果不及时出售就会腐烂,还请沈先生通融。”

“扣留?”沈北楼冷冷盯着眼前的洋人,怒喝道:“我们只是拦截,你们船上装了些什么东西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往常你们的船都在三河码头卸货,这次怎么偏要挑长水?”

维尔逊脸色微变:“我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北楼打断了:“你们只是运了些鸦片,不敢在三河码头冒险而已,毕竟三河码头归军中管。我说你们前些天无端给我送礼是什么意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周围众人脸色突变,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像炸开了锅,窃窃私语起来,连台上唱歌的舞女都双手离开了立式话筒。

赵则闻着急地皱起眉,“沈二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好歹是英国商会执事,这以后要是找沈二麻烦……”

盛渐西还算淡定:“他不一直都是谁面子都不给。”

船上有鸦片,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维尔逊气急败坏,用英语说了一大堆,沈北楼听不懂,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的船,我这里不可能过。”沈北楼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留维尔逊和他的助理在原地破口大骂。

音乐重新响起,歌声也从刚才的断处接起,舞厅中央的旗袍、洋裙和西装重新随音乐流动起来。

角落里,季浔言依旧安安静静坐着,桌上多了一杯白水,黑暗中一只手捂着胃,在沈北楼坐下后也没有对刚才的闹剧发表任何意见……像只窝在洞穴里的小白兔。

“季浔言……”

“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季浔言眼睛里蕴着层水,看过来时,沈北楼觉得一阵微小的电流倏地蹿到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刚才和洋鬼子的那点不愉快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身体里有股压制不住的冲动,顶破土层,穿透云霄,肆意绽放。他抓住季浔言手腕,一把把人拉起来,就要往二楼带。

季浔言直接懵了,被带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激烈地挣扎起来,可一只小兔子有什么力气,沈北楼半搂半抱禁锢着怀里的人,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人带上了楼。

转过走廊口,回廊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沈北楼要推开靠走廊的一间房门,季浔言却脚下一个踉跄往前迈了一大步,沈北楼只好去推下一间的房门。

砰一声,房门被用力摔上,沈北楼抱着季浔言几步转过玄关,把人直接扔床上。季浔言脸色惨白,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半天没起来。沈北楼屈起一条腿抵在季浔言身上防止他乱动,然后开始卸装备,护腕和枪被随意扔到一边,脱外套的间隙,枪已经到了季浔言手上。

沈北楼没有制止,继续脱衣服。反倒是季浔言,像拿了块烧红的煤炭似的,只掂了一下,就立马放下了。

小兔子脸色比纸还白,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沈北楼只当他是吓的,把枪拿过来扔到地上,“枪里没子弹。”

可并没有什么安抚作用。季浔言脸色更白了,弓起背,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只虾米。沈北楼发觉不对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抓着季浔言肩膀把人拉起来:“你怎么了?”

“……胃疼,我有胃炎,刚才,刚才酒喝多了……”一句话说得很艰难,中间吸了好几口气。

“不能喝你不早说,我让你喝的时候是哑巴吗!”

沈北楼骂骂咧咧穿好衣服,“你这毛病,去医院还是吃药就行?”

“吃药,吃药就行。”

沈北楼喊了门口的服务生进来照看季浔言,自己出去找药。

一楼舞厅里矮胖子喝得面红耳赤的,看见沈北楼连忙迎上来,“二爷有什么需要?”

“你们这里有没有备胃药?”

“胃药?没有……唉,二爷!”

矮胖子话还没说完,沈北楼一阵风似的掠过。

旁边一个端着茶店托盘的适应生凑上来:“巧了,刚才也有位先生要我帮忙买胃药,这一来一回得半个时辰呢。”

矮胖子大着舌头问什么人,又问还有没有剩下的药,那服务生摇摇头:“一个穿黑色风衣,戴眼镜的先生,他把药全都拿走了。”

同一时刻,二楼,床上蜷缩着的季浔言支起身体,对床边服务生说:“能不能帮我给医院打一个电话,问问消化内科有没有医生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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