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沈北楼回来的时候,季浔言依旧蜷缩在床上,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了,服务生拿了热水和热毛巾守在一旁,不过看样子水是一口没喝。

沈北楼三步作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捞起季浔言,让他靠着自己把药吃了,“我走之前忘了问你平时吃什么药,不过大夫说这药胃疼都能吃,就是起效慢些。”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季浔言吞下最后一口热水,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廊上铺了厚地毯,能听到这样的动静,来的人怕是不少。

沈北楼显然也听见了,但他没动,只是打发服务生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门一打开,吵嚷声和尖叫声瞬间涌了进来。

“别动,”说话的人声音很粗犷,“不许出房间!”

沈北楼松开季浔言,向门口望去——有步枪上膛的声音。他捡起之前扔地上的勃朗宁花口,不知从哪儿掏出十发子弹,熟练地装进弹匣,打开保险,看了一眼季浔言,然后大步走出房间。

“沈二爷!”王建淮一身警服,看见沈北楼,忙收了枪,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沈北楼打量了眼走廊上两排整齐列队的巡捕房警员,再看看眼前这个亲自出马的巡捕房探长,心里明白肯定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王建淮扫了眼周围,神秘兮兮地说:“死人了!”

沈北楼波澜不惊:“谁死了?”

“维尔逊,那个绿眼睛的英国人。”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了,沈北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怎么死的?”

“卫生间里,让人给……”王建淮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他助理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凶手抓到了吗?”

“哎呦,就说这事儿有鬼呢!”王建淮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助理一直守在卫生间门口,除了维尔逊没人进出,但人就这么死了!这儿离巡捕房近,金老板第一时间就派人来报案……”

沈北楼没心情听他啰嗦案件的细节,目光扫过四周,每个房间都被围住了,有些舞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又被呵斥回去。

“什么意思?不让走动?”沈北楼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暴躁和不悦。

“这不是没抓到凶手嘛,毕竟是英国商会执事,处理不好那帮洋人不会善罢甘休的。”王建淮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解释:“二爷放心,封锁只是暂时的,暂时的,一抓到凶手立马解封!”

沈北楼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间,门摔得震天响。

等了两个时辰,门口的警卫还是没有撤走,沈北楼烦躁地打开门,叫来王建淮,“两个时辰了,凶手查出来没?”

王建淮抹了把额头的汗,脸色有些发白:“还没有……”

今晚金鸢里尽是些惹不起的人,他也不想拖这么久,拖得越久得罪人的几率越大,他堂堂一介探长,这两个时辰没顾上查案,一直在跑上跑下赔礼道歉做保证。

沈北楼不虞之色很明显,“没人进出,那卫生间窗子查了吗?”

“查了,但窗子关着,而且那窗户对着的是一条死胡同,路口前几天施工挖断了……”

真是见了鬼了……

沈北楼突然又问:“一楼卫生间正上面也是卫生间?”

“啊?啊……这……”金鸢歌舞厅建造得复杂,王建淮一时也摸不准,更不明白沈北楼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有人从二楼窗户攀着墙壁爬到一楼窗户,就能进去了。”

“啊这……这不太可能吧……”王建淮瞪大眼睛,“一楼是舞厅,层高近五米,而且我看过外面那墙,一整个平墙,油漆刷得那叫一个光滑,攀墙下去连个支力点都没。”

但在沈北楼刀子似的注视下,王建淮还是让人把歌舞厅的老板带了上来。

“不是,”矮胖子摇摇头,“二楼的卫生间都是包在套房里面的,一楼卫生间对着的是一间包房,是……”矮胖子拿手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王建淮倒吸一口冷气,“那间房里是阜生银行行长,快花甲之年了,楼下喝了点酒心脏不舒服,上来休息,这……”他转头小心翼翼看向沈北楼,“也不太可能能攀墙下去吧。”

沈北楼转身回房,门再次被摔得震天响。

租界巡捕房是块巨大的油水,谁都想往里塞人,王建淮就是典型的例子,早些年沈家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可惜没成功。各家角逐的结果就是巡捕房养了一堆废铜烂铁。沈北楼走到窗子前往下看,五六米而已,也没多高。

又过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有解封的迹象,二楼已经有些人坐不住了,站在各自的房间门口跟警卫掰扯。

季浔言吃了药后并没有好多少——至少在沈北楼看来是这样。头埋进枕头里,手里死死攥着被角,身体蜷缩成一团,明明站起来快和沈北楼一样高的人,缩在床上就只占了一小块地方。

沈北楼拉了下季浔言捂着胃部的手,没拉开。

“这药是不是没用……”沈北楼拧着眉,“不知道你自己这胃不能喝酒吗!还倒多少喝多少……”他莫名对季浔言性子这样软很生气。

——明明那个强迫人家喝酒的是他。

季浔言一句话不说,只有偶尔泄出的粗喘和呻吟才能证明他没有昏过去。沈北楼忍了半天,拉起季浔言,“走,带你去医院。”

季浔言就像一个布偶娃娃,任沈北楼摆弄,让站就站,让走就走——两条腿也确实像用棉花做的,软绵绵没一点力气。沈北楼扶着走了两步,直接把人打横抱起。

“唉唉,沈二爷——”王建淮舞着两条胳膊在后面拦,“您现在可不能出去,凶手还没抓到呢。”

“凶手抓不抓得到关老子什么事!人又不是我杀的。我现在要去医院,挪开!”

王建淮嘴唇动了两下,迟疑了几秒,朝端起步枪对着沈北楼的手下打了个手势,枪口缓缓落下,让出一条通道。

歌舞厅门口,小平头早就等着了,见沈北楼抱着一个人出来,连忙打开车门,“老大,里面出事了?巡捕房的拦着不让进。”

沈北楼:“去医院。”

小平头一脚油门踩到底,脑袋差点撞方向盘上,“医院?”

沈北楼看着一手捂着胃一手攥紧衣角,意识已经不清醒的季浔言,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重复道:“医院。”

沈北楼在医院待到快天亮的时候,又被叫走了。

季浔言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半掩的白色窗帘照进来,鼻尖萦绕着消毒水气味。

护士匆忙的脚步声消失后,走进来一个年轻医生,调了一下输液器,声线冷冷的:“以后别碰酒精了。”

病床上的人虚弱地点点头。

年轻医生嘱咐了护士几句后就出去了,季浔言闭上眼睛,身体陷进床褥,隐隐听见外面楼道里有人在喊“陈医生”。

沈北楼从码头办完事,开车回紫苑,路过医院,犹豫要不要上去看看季浔言,正巧遇见赵则闻从医院大门里出来。

托沈北楼的福,昨晚被封锁在金鸢歌舞厅的众人见有人出去,纷纷叫嚷威尔逊的死和自己没关系,巡捕房的人顶不住压力,把他们全放回去了。

“沈二!你回紫苑吗?捎我一程。”

“你来医院干什么?”

“……来找陈医生。”

沈北楼嘲讽:“大半年了,还没追到手。”

赵则闻翻了个白眼,“谁跟你似的,看上谁直接霸王硬上弓。说到这个,昨晚坐你旁边那个……”

沈北楼发动汽车,一只手打方向盘,眼睛斜睨向赵则闻:“你昨晚看见了?”

“看见了。”

“你之前没见过?”

“我怎么可能见过。”

“他在汇平银行上班。”

“……你也知道,我不插手银行的事,不过你要真对这个上心,我去问问我爹,探探底?”

等了半天沈北楼也没应声,就在赵则闻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时,倏的听见一句“好”。

沈北楼一天一夜没睡觉,回紫苑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天边最后一抹金色流云正沉入远山。

觉得腹中空虚,打算出去吃些东西,一打开大门,迎上一张笑得苦兮兮的脸。

“有事?”

王建淮往旁边挪了半步,露出身后一个眼窝很深的洋人,王建淮介绍:“这是英国商会的诺司先生。”

沈北楼周身气压一下子低下来:“什么意思?”

“那个……昨晚杀害维尔逊先生的凶手还没找到,据……据现场目击者说,您在晚会上和维尔逊先生有过很激烈的争吵。”

沈北楼盯着那个叫诺司的英国人,像草原上随时准备伏击猎物的雄狮,盯得诺司被迫将目光投向别处。

沈北楼气极反笑:“泼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了。我想杀谁,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王建淮咽了口唾沫,看看诺司,又看看沈北楼,已经开始想自己葬哪儿了。

巡捕房探长这个职位,平时遇上普通百姓还能威风一把,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这位置是怎么来的,允州城有权有钱的人,谁都可以踩他一脚,再扶个人上去。

好在此刻的僵局并没有僵持多久。沈北楼轻蔑地扫了眼两人:“维尔逊死的时候,我去买药了,岐山药堂,找药堂大夫和伙计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去吧。”说着转身回去了。

门还大开着,可给王建淮一百个胆也不敢在没有沈北楼允许的情况下踏进紫苑半步。虽然紫苑两层楼只有沈北楼一个人住,连个下人都没有,可王建淮知道,宅子周围守着的人让紫苑不像它表面那样脆弱清冷。

沈北楼窝沙发上喝了半瓶酒,又等了半小时才出门。

街道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这片街区离租界近,很是繁华。灯光透过磨砂彩玻璃照到街上,一件件滚边软缎旗袍勾勒出一幅幅曼妙的剪影,只是沈北楼无心欣赏。

突然,他瞥见一个身影走进小巷子,清瘦挺拔,风扬起风衣一角,露出的一段腰隐在黑暗里,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沈北楼一时忘了自己出门是干什么的了,径直走上去,跨到季浔言面前。

巷子里很昏暗,前天下过雨留下的潮湿还在,混杂着泥土和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

季浔言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大跳,看清是谁后平静下来,“沈先生,真巧,在这儿碰到你,谢谢你昨晚送我去医院。”

嘴上道着谢,语气里却没有客气。连昨晚初见时的热情和柔和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面前的人也一点都不客气:“谢我?拿什么谢?”

低沉缱绻的声音从耳边拂过,夜里的风一般,季浔言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你自己来谢吧。”

季浔言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一只老茧很粗粝的手扳住,紧接着,一个吻仓皇落下。

这个吻没有半分柔情与温和可言,粗暴,狠厉,急不可耐。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蹲守多日的雄狮,在捕到猎物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一口,撕开皮毛,让尖锐的犬牙深深陷进爪下猎物血红的骨肉。

伪装彻底撕去,露出不堪言说的内里。沈北楼另一只手绕到季浔言后脑勺,强迫他接受这个吻。季浔言闷哼了一声,拼命挣扎着推开沈北楼。抬头不知道小兔子哪来那么大力气,沈北楼被推得后退了半步才停住。

季浔言嘴皮被咬破了,渗出鲜红的血。他眼神里的清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阴冷和恶心——甚至都没有惊讶。

沈北楼被那眼神烫了一下,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只小兔子会有这样的眼神,不应该是怯懦无助、可怜兮兮的眼神吗?

可也就迟疑了那么一瞬,沈北楼继续披上强硬粗暴的外衣,向前迈了半步,可季浔言却向后退了一步,重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寒光一闪,沈北楼看见季浔言手里拿着一片刀片,刀尖朝前。

刀片很小,大约拇指大小,但沈北楼看得出刀片很锋利,破皮见血的那种锋利。

拿刀片的那只手,稳得不见一丝抖动。

一瞬间,沈北楼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猎物,不是因为季浔言手上那把刀片,而是因为他的神情,那么决然,那么狠厉,像一条淬了毒的蛇。

沈北楼目光越过泛着寒光的刀片,看向季浔言,缓慢向前走,任凭那锋利的刀刃离自己的心脏越来越近。在刀尖触碰到沈北楼的外衣时,季浔言将刀片调转方向,横在自己脖子上,“滚。”

声音冰棱似的,清冷带刺。

沈北楼停下了,刚想说什么,季浔言手上加了力道,一道鲜血和刀刃反射的寒光相互交映,将温热与冰凉融到一起。

季浔言加重了语气:“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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