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尘缘望断相思意

福星是条凶悍的犬,章茆怕这犬到了陌生地方会暴躁到惊扰了家里亲人和客人,也未将其带回东院,而是将其拴在了小灵山的听风亭里,打算得闲了送到城外的别院里去养着。

小灵山离方如仪住的漪兰院并不远,方如仪本是重病未愈,夜里睡得本不安稳,山上传来的一阵阵犬吠更是吓得她冷汗涔涔,浑身烫得似着了火般。

萍姨已被她打发着去睡了,她身边只有婢女梦舟伺候着,见主子似被梦魇住了,任她如何呼唤都不醒,她登时急得六神无主,只能去下房唤醒了萍姨。

“夫人不知怎的又烧了起来,身上都被汗水浸透了,人也被梦魇住了,我实不知如何是好,请嬷嬷去看看吧!”

萍姨二话不说便起身穿戴,赶至方如仪的床头时,方如仪已醒了过来,梦舟也已替她换下了汗湿的衣裳被褥。

萍姨看她的热还未完全退下去,欲让人出府去请医工,却被方如仪止住了:“医工白日里便来过,夜里又去请,这府中人还以为我有多娇贵呢。这后半夜就辛苦梦舟替我用凉帕子敷一敷,明早再让阿峰替我去抓一些清热解毒的药回来煎一煎,也别惊动了世子。”

萍姨无可奈何,只得从了。

方如仪忆及被梦魇住之前听到的那阵阵犬吠,这时候未听到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问床前的两人:“这院子里有谁养狗了么?我先前似是听见了狗叫声。”

萍姨因那时候睡得熟,对那阵犬吠之声一无所知;梦舟却因守夜的缘故,自是听得一清二楚,点头道:“婢子也听见了,似是从后山那儿传来的,许是外头的野狗不知就里闯了进去。夫人若是嫌这狗呱噪,那便让阿峰将这野狗赶下山。”

方如仪也只当是野狗无意中闯入了小灵山,但因厌恶惧怕这类咬人的畜生,怕这野狗还会回来,便唤了阿峰在跟前悄声吩咐着:“你抓住这狗后,顺便将这狗沉进城外的河湖里吧。”

阿峰对她向来是言听计从,得了这声吩咐,便立即回屋寻了一只麻袋往小灵山上去了。

***

翌日,章茆往栖迟园里见过了徐知春,在此用过了早饭,又到一庭芳里看了看章怀春。他心里惦记着拴在山上的福星,又恰逢这大女公子与院中诸人提了一嘴夜里听到犬吠的话,他也不隐瞒,笑着说:“那是桥桥的狗,他舅父不许他养狗,他又舍不得让那狗再次流落在外,便托我照看着。我怕惊扰了叔母和西跨院的客人,正想趁今日将这狗送去别院养着。”

章怀春镇日里被拘在这院里养伤,即便有人陪伴着解闷儿,可她是个喜静怕吵的性子,也不爱从早至晚被人围着说东道西,若陪伴自己的是只不会说话的狗,她卧床养伤的这段时日应不会太过苦闷无聊。

她见过明桥豢养的那条犬,看着也颇讨人喜欢,便与章茆商量:“阿兄能否与明桥再商量商量,由我替他照看那狗,使得么?”

章茆喜道:“妹妹若肯替他照看福星,他哪有不肯的?我这就上山将福星给你送来!”

然而,他兴冲冲地上了小灵山,那听风亭里却不见福星的身影,只余半截被刀剑锯断的绳索拴在柱子上。

这座小灵山的山体并不高峻陡峭,方圆之内皆用围墙围着,不可能会有外人专门翻墙越岭来偷这儿的一条狗。

章茆折回到山脚,询问看守这座后山的奚伯父子:“昨夜在我下山离开后,还有谁来过这里?”

奚伯想也没想便道:“您院里那个叫阿峰的护卫来过,说是夫人让他来取山上的泉水煎药,还问我山上是不是有狗,说他怕狗,让我告诉那狗在哪儿,他好绕着走,我告诉那狗是世子您带回来的……”

听言,章茆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没心思去听这人后面的话,径直回了东院的演武场,却只在这儿见到了阿岱。

“阿峰呢?”

阿岱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地道:“他……他……我一早便没见到他,世子是有事吩咐么?”

章茆顺势点头:“你让夫人屋里的梦舟速速来此见我!”

阿岱没敢耽误,没一会儿便将梦舟带了过来。

章茆急切想要知晓福星的踪迹,见了梦舟,便开门见山地道:“你实话告诉我,夫人让阿峰将后山上的那条狗带到何处去了?若是敢欺瞒,我会拔了你的舌头!”

梦舟吓得双膝跪倒在地,惶然而泣:“请世子明察,婢子只知阿峰半夜带着那狗出了府,并不知晓他将狗带往了何处……”

章茆压根不信她的言辞,冷声逼问:“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虽是阿姊屋里的人,但若我要处置你,她救不了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福星被带到哪儿去了?”

“那狗已死了。”

熹微日光里,方如仪被萍姨搀扶着缓步而来,虽憔悴病弱,体态却依旧柔美端庄。她本是个温婉恬静的面孔,眸光亦是温柔平和的。

她坦然迎向章茆震惊的目光,掩着嘴轻轻咳嗽着,继而道:“那狗吵得我半夜不得安睡,我便命阿峰将它丢进了城外的河湖里。阿峰是半夜出府的,再报一声你的名号,那守城的只能放他出城,过去了半夜,那狗应早已被他沉湖了。”

虐杀一条生命,她竟能说得如此不动声色,全然没有丁点儿慈悲之心,哪里还是昔日那个深居闺中的柔善女子?

他似是失望至极,又似是难以置信:“只因它太吵,你便将它溺死了?阿姊,我这些年都看错你了。”

“只是因它太吵么?”方如仪眸中也难掩失望之色,“阿峁,看来你从不曾将我的喜恶放在心上,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也是听过就忘。当年你问我的右脚为何缺了两趾,我应该告诉过你,那是被匈奴人豢养的羌狗[1]咬掉的。十年前,匈奴攻破玉门关时,我阿父阿母皆战死沙场,尸首也被那些畜生咬得面目全非,当时护着我出逃的阿叔也没能逃过被啃食的噩运,我的脚趾便是在逃命途中被咬掉的。我与你说过的,我平生最是憎恶惧怕这些畜生。”

章茆恍然记起了当年她确实说过自己讨厌犬狗,虽对忘记此事心怀愧疚,却仍是不能原谅她随意处置了明桥托自己照看的福星,责备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处置了福星。”

这声责备让方如仪眸中的一点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自嘲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我的命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此时,她已看不懂他漆黑眼眸深处涌动着的情绪。看到他毫无留恋地出了这东院,她的心口如有万蚁啃噬,似乎要将她这些年的所有痴心执念皆蚕食殆尽。

***

方如仪的病发作得十分迅猛,凶险万状,徐遇诊治了一番,摇头对床边的徐知春叹息道:“世子夫人乃是积郁成疾,五脉俱损,早已病入膏肓。她本是重病未愈,如今受了惊、伤了情,这回的病情凶险万分,我也只能给病人开一些清热散毒、养心安神的药来吃,却不能治世子夫人这心病。”

听了徐遇的话,徐知春久久无言,垂目看着病榻上方如仪苍白如雪的面容,心情复杂。

徐遇离去后,徐知春也没留人在方如仪床边伺候,自己亲自动手喂她喝了药。而方如仪似被烧糊涂了,意识言语皆是混乱不清的,时常在半梦半醒间唤她的阿父阿母。

梦舟前来禀告出府寻找世子的阿岱回来了,徐知春便让萍姨与梦舟在床头好好照看病患,她则去了演武场见阿岱。

“找到世子了么?”

阿岱垂头丧气地道:“回女君的话,小人出城寻了世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别院也去找过了,并未找见世子。”

徐知春道:“你多带些人继续找。”她心中郁结,叹了一声,“世子夫人怕是撑不了几日了,你们务必要将人找到。”

***

夜里,方如仪醒来时,感觉浑身力气似被人抽干了,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抬手的动作竟让她精疲力竭。

萍姨见她醒来,忙上前询问了一声:“夫人口渴么?”

方如仪却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床帐,病弱憔悴的脸上浮着绝望自弃的惨淡笑容,喃喃自语:“他要杀我……他明知我平生最是厌恶惧怕那乱吠乱咬的畜生,却将这畜生带回家里,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也是,我死了,他才能迎明家那女人进门……”

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萍姨很是担忧心疼,不禁潸然泪下,柔声劝说:“世子心里还是有夫人的,夫人不要自暴自弃,只管放宽心调养身子。”

方如仪的心已似枯木,并不理会她的劝说,只恹恹吩咐了一句:“萍姨,将我先前做的那些小儿衣鞋都找出来送到我床头来吧。”

萍姨不知她意欲何为,照她吩咐取出了那些婴孩之物。

接触到这些衣物,方如仪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生气。她眷恋不舍地抚摸着这些承载着她痴心妄想的衣鞋,死灰一般的双眸里燃起了一点微光,须臾之后,她的眸中又是一片死寂。

“将灯火和火盆移过来吧。”

萍姨已是猜到她要做什么,在她的连声催促下只能替她移来了灯火和火盆。

方如仪强撑着病恹恹的身子,双手颤抖着将手中的一件衣裳靠近烛火,火舌舔上布料,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在这缕缕青烟、明明火光里,萍姨似乎看到方如仪轻轻笑了一下,笑里透着几分鬼魅。

而方如仪极其有耐心,哪怕被这烟火熏得直咳嗽,也不肯假于人手,坚持不懈地将这些衣帽鞋子一件件点燃,让其在火盆内焚烧殆尽。

渐渐地,她的心已不会再痛了,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肆意。

她不再奢求那个人的爱,更不再企盼能有他的孩子。反正她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还要为他留下一个孩子,让她的孩子日后认另一个女人为母呢?

就让她这些年的痴念都在这火里化为灰烬吧。

注释[1]:羌狗,即藏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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