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第一富商金家与清流世家阎家结亲,是侯国里的一大盛事。这场婚事,阎家虽不欲大肆操办,金家的当家主人金飞却不想草草了事,一心想将这场婚宴办得盛大热闹,丝毫不肯委屈了他掌心里的宝贝女儿。
金家世代以制盐为生,本朝又罢了民间私煮之禁,金飞便是靠着制盐贩盐发家致了富,又娶了朝中大司农的女儿曹氏,在这武陵郡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因此,逢他女儿金琇莹的大婚之日,金家可谓是高朋满座,城中各大商铺得了金家的钱财,也纷纷于这日在门前铺红挂彩,真可谓是十里红妆满城喜气。
在如此盛大喜庆的日子里,侯府作为一方诸侯,给两家送的礼也不少。
而阎家用来迎娶新妇的车马,还是找侯府借的一辆驷马安车。因这安车是做迎亲之用,车上华盖亦换成了庄重的黑底红纹,车身也被重新漆成了墨色,四匹马亦皆是体型健硕的踏雪乌骓马。
侯府与金阎两家皆有交情,家中女眷皆随徐知春去了金家,西跨院的闵氏也被这府中女君带了过去;郑纯因已是阎公门下学生,与今日的新婿阎存仁有些交情,章茆也便将人拉去了阎家。
而章怀春却因脚伤的缘故不能亲赴好友的这场喜宴,只能将早已备好的礼托章咏春送与金琇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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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日里,章怀春不是坐着便是躺着,浑身都不得劲儿,便想要将外大父前些日子托徐遇送来的手稿好好誊抄一遍。
早些年,她在外大父身边学医时,外大父便说世间所存的医书有太多错漏谬误,若是不加以甄别修正,胡乱用在病人身上,便是在害人性命。
为此,外大父十多年前便立下了宏愿,要在有生之年编纂一部可供后世人学习参考的医书药典。
章怀春在外大父身边学医时,曾帮着誊抄过手稿。这本是她当年最爱做的事,可如今却因长久躺坐的缘故,她坐着抄不到四五片竹简便浑身酸疼,只能就此搁笔,想着等章咏春回来了请她帮忙誊抄。
眼下,身边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青楸也不愿让她出门去街上凑一凑今日的热闹,她无所事事,只能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憩了一觉,她似听到青楸正在院子里训斥人,那被训斥的人一开口,她便听出是明桥的声音。
侯府的门户一向严实,即便她阿母与阿兄皆去赴了宴,外头的男子也不是能轻易入内的,只有明桥这个被她阿兄纵容得无法无天的人,才敢三天两头地翻墙摸到她姊妹几个的院中来。
章怀春听不清外头在争论些什么,只是觉得明桥这般举止很是无礼,遂唤了青楸进来,吩咐她:“明家这小郎君有些不知规矩,如此行径与贼何异?你不必与他争论,将人请出去吧。”
然,不等青楸出去将她的话传达给明桥,这小郎君便在院中高声问:“大春姊姊,你要出府看看金家女娘的喜车仪仗么?阎家的车驾已去迎亲了,迎到新妇后会经过水街,我与四姊姊租了一艘船,姊姊可在水上看一看金家女娘。我们已备好了车马,大春姊姊要随我们一道去水街么?”
这话瞬间动了章怀春的心,她又唤住了尚未出去的青楸,改了口:“你请他到屋里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如此怕是不妥!”青楸劝道,“这小郎君逾墙私闯侯府本属不该,女公子切不可忘了女君当日的叮嘱告诫,莫被这小郎君引诱得行些荒唐事。”
章怀春却道:“他此举固然不当,却也情有可原。这样吧,我也不请他到屋里来了,你就让他先同明家四女公子往水街去,你也赶紧吩咐人去套一辆车,将我送去水街与这对姊弟碰面。”
青楸虽觉她的这番行径有些不妥,却也不忍心让她今日留下遗憾,在心底权衡了一番,只好按照她的意思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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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的门大夫很快便替章怀春套好了一辆辎车,章怀春被青楸搀扶上车时,才发现明桥与明铃还未行;待她上了车,明家的车马才载着那对姊弟驶出了永宁巷。
章怀春已有许久未曾出府见过这城中的楼台街景,如今看着这满城的喜庆之色,倒真有些羡慕好友能拥有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昏礼。
而今日也是天公作美,黄昏日落时分的天空红霞绚烂。万丈霞光拥着驷马安车中那一对端然而座的新人,使得这一对人儿更为庄严圣洁,灼人眼目。
喜车驶入水街,长街两旁早已围满了城中的老少男女,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一对新人的容貌。车中,新妇身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姿容秀美端庄;新婿则是上着爵弁服,下穿纁裳缁袘,一样的庄严俊秀。
长街两头人头攒攒,章怀春拄着手杖立于船头,伸长了脖子也只在落日余晖中瞥见了金琇莹半张丰盈秀美的脸。
随着那辆乘载着新妇新婿的墨车驶出水街,喜乐声也渐渐远去,浩浩荡荡的送亲、迎亲的两方人马也往双槐里的阎家去了;而长街两旁的店铺也渐次燃起了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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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桥见章怀春在船头默立了许久,神情看上去有些孤冷寂寞,便上前道:“大春姊姊,四姊姊煮了茶,你进舱里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
章怀春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邀请,轻声说:“我得回去了,今日谢谢你们了。”
她虽在笑,明桥却从她的眉目神色间感受了一股浓浓的悲凉伤心之意。
“可你似乎并不高兴,”明桥那双纯净无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邃幽暗的光,转瞬又是满眼的无辜纯真,“大春姊姊是不喜欢我与阿姊今日的安排么?”
“怎么会呢?”章怀春觉得这小郎君的心思太过敏感,诚心诚意地道,“我很感激你们今日的安排邀请,也很高兴。”
“姊姊可不许哄我骗我。”
“我何须哄你骗你?”
“那你为何不高兴?”
“明桥,”章怀春正了神色,再次认真重申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站得久了,腿有些疼。你将船靠岸吧。”
明桥觉得她就是在敷衍自己,但看她脸色也不敢再问,连忙吩咐船夫将船靠了岸。
岸上的青楸接着了人,扶着章怀春上了车,却也不忘叮嘱警告跟上来的明桥,肃容道:“明桥,你今后可得对我们的大女公子避些嫌,再不可像今日这般翻墙擅闯我们女公子的院子了,知道么?这事若是让我们女君知晓了,你就害了我们女公子,你今后也别想我们女君给你好脸,更不要妄想见到我们女公子的面了。”
明桥装作受教的样子,态度恭敬端正:“我知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青楸不由在心中暗暗赞了他一句孺子可教,便上车离开了水街。
明桥却是在这长街灯火里驻足了良久,直至明铃在船头唤他,他才返身回到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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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这顿饭,我便要去寻阿兄了。”明铃怅然望着这灯火通明的长街夜景,话里有丝不舍,“家里,我留了书信,你不用替我兜着。”
明桥抬眉望着她,轻声问:“阿姊真的不与峁哥哥道别么?”
明铃眉眼低垂,敛容道:“还是不了。他上月月底才送走了他的阿姊,若是知晓我也要离他而去,我怕是出不了这侯国了。”
明桥没再多言,默默陪她用完了这顿饭,想到她即将要远赴他乡,他心里终究还是不舍的。
“阿姊,你可得等我!”他满脸憧憬地道,“等我再大些,我也能陪阿姊阿兄征战沙场!那时,我便能与阿姊相见了!”
明铃笑道:“好,我与阿兄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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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怀春因目睹了金琇莹与阎存仁的一场盛大昏礼,在为好友感到高兴之时,思及自己那无疾而终的相思之意,不免有些郁郁不乐。
回了侯府,府中依旧寂寂,她更是深感孤独凄凉。
这时候,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郑纯。为排遣这份痛苦的思念,她又寻出了外大父的手稿,于灯下一字一字地阅读誊写。
章咏春因惦记着她,早早便离了喜宴回了一庭芳,见章怀春带着伤在灯下抄书,连忙夺去了她手中的笔,嗔怪道:“阿姊忒不爱惜身子了,没的旧伤未愈又染了新病,徒惹人心疼。”
章怀春笑道:“你若真心疼我,便替我抄吧。”又道,“也顺便给我说说今日喜宴上的趣事。”
闻言,章咏春的双眉微蹙,面有不愉:“趣事没有,倒有一件糟心事——在阎家的酒宴上,萧侯相的夫人在与阿母商议我的婚事。我连萧郎君的面也没见过,听说他十岁便以‘精于心算’而闻名雒阳,奉诏入宫在天家身边伴读,现任侍中,很受天家信任器重。可我不想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儿郎。”
章怀春对萧侯相家的这位公子倒是有些许模糊印象。她当年入宫侍疾时,这萧家郎君便在天家身边伴读了,她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交谈过,她还真不知这儿郎性情如何,甚至都不记得那儿郎的样貌了。
若是阿母有意与萧家结亲的话,那她家二女公子岂不是要远嫁雒阳了?
章怀春舍不得身边的姊妹远嫁,又见章咏春为此烦恼,便安慰道:“这事还没影儿,你不愿意,阿母也不会逼你,你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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