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人间有情情难聚

自别院回来后,章怀春每日都会前往西跨院替闵氏看脉。由于身份的缘故,她虽看诊过许多病人,但接触最多的还是闺中的妇人女子,对女子常患的病已能准确判断。

初次接触到闵氏的脉象,她便探到闵氏的带脉十分松弛迟缓,气血经络壅塞,显然是外感了六淫又内伤了七情,这才导致经水淋漓;又因这病许多年都未得到良好的调理,如今已成痼疾,反复缠绵,甚是折磨人,除了对症调理,并无根治之法。

为这病日日麻烦侯府的大女公子,闵氏很是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报答侯府的收留救济之恩。若儿子能心甘情愿地入赘侯府,她也能安心许多。

近来,侯府里关于大女公子要招郑家郎君为婿的传言愈演愈烈,她知道这些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这府中的女君故意放出了这样的风声,以此来试探她母子二人的态度。

在章怀春替她看诊离开之后,她便将徐知春安排到这院中伺候自己的秋香、丁香支了出去,唤了郑纯到床头,试探着问:“这府里的传言,你想必也听到了,你也与大女公子有过几番接触,当真对她无意么?”

郑纯敛容,眉间显露出了几分抵触不喜:“母亲想说什么?”

闵氏道:“阿母知道,是阿母拖累了你。若非为了我这病殃殃的身子,你不会随我寄居人下,也不会面临即将沦为她家赘婿的处境。阿母想着,她家也许只是想要留一脉香火,若你对她家大女公子无意,我们其实可以与她家商议,只要你能为她家留下一个孩子,那时候是不是就能放了你。这样,你也还能为郑家延续香火。”

郑纯对她的这番话感到不可思议,微微冷笑道:“在母亲眼里,男女缔结姻缘就是一场交易买卖么?古人束薪绸缪,盼的是琴瑟和鸣、执手白头。若章家仅仅是为了传续香火而要招我为婿,我实难从命。”

闵氏问:“若大女公子钟情于你,你是否就愿意了?”

郑纯沉默了。

他从未奢望过落魄穷困的自己会得到这些贵族女子的青睐。游学长安时,他见过太多像他这样的寒门子弟为了权势富贵,不惜靠声色取悦于人,成为了那些贵女夫人的面首。

这府中的大女公子虽不似那些贵女一般荒唐,却依旧让他不敢靠近,只能敬而远之。

她是那寺庙里无悲无喜、满目慈悲的菩萨,他一介凡人,怎敢亵渎神佛?

***

傍晚,郑纯服侍着闵氏喝完药之后,本想趁天黑之前多看几卷书,章茆却又风风火火地寻了过来。

自上巳节被这位侯府世子拉着见了城中的公子王孙后,他又被强拉着去参加了几场诗会,倒也结识了三两位志同道合的王孙公子。

他知道章茆是想让他在此多结交些朋友,也好在此立足扬名。

初来此地,他需要这样与人结交来往的机会,因此,哪怕他是个喜好文雅清净的人,却并不讨厌这人过分热情的态度。

而章茆也不是个讲究虚礼的人,被他请进屋子,也没有与他寒暄客套,开门见山道:“郑兄,你可还记得上巳节与你谈诗论赋的阎存仁?虽说你上回的诗赋压了他一头,但人家毕竟是阎公的孙儿,即使为人古板了些,也有满腹的经纶,是我们武陵郡赫赫有名的文公子,你须与之结交。我已替你求来了一个到阎公门下求学的机会,后日,你便随我去阎家拜访拜访阎公吧。”

阎公之名,郑纯如雷贯耳,章茆能替他求来这样的机会,他感激不尽,伏地行了一大礼:“多谢世子!”

“你都住进我家了,就不要再与我这样见外了!”章茆连忙扶起他,笑着说,“你长我半岁,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郑纯怔了怔,抬眼望进他赤诚如光的眼里,缓缓道:“承蒙章兄高看,郑某不敢不从。”

“好!”章茆喜道,“那我便不打扰你看书了,后日我来寻你。”

***

章茆穿过西跨院院墙外的那片绿意盎然的柿园,也无心观赏暮色下的花园景色,行过石径、长廊便回了东院。

东院内建了一片偌大的演武场,是章茆平日里练功习武的地方。而自成婚以来,他便一直与方如仪分房而居,即使后院里有他单独的寝室,他平常也多是歇在演武场后的屋子里。

本朝列侯无实权。这侯国内的一切事务皆有侯相来处理,侯府内的家事也自有各家丞、庶子、行人[1]等人员来负责,除了年节须代替他那个不问世事的阿父入朝觐见天子之外,他这个世子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清闲无事的。

近来,宫里有谕旨明令他协助那萧侯相筛选侯国内的秀女。如今还只是初选,萧侯相派人送到他这里来的还只是那些参选女子的花名册,经萧侯相初步核实,这筛选出来的厚厚一卷竹简上仍有五百人之数,其中仍是有许多身家履历不符合参选标准的浑水摸鱼之辈。

章茆不想让这事占用自己太多的时间精力,打算今晚便将手头的名册再筛选一遍,便命人点上了灯油,开始挑灯夜战。

看到“永宁巷明氏女明铃”的名字时,他怔怔出神了许久,反复确认了多遍,确认这竹简上的名字年龄皆无误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操起竹简便提步出了屋子。

***

章明两家比邻而居,章茆所住的这座东院更是与明家的西南院共用一堵墙,两家祖上文治武功,这面院墙也便被称之为“文武墙”。

明家西南院里住着明桥,章茆熟门熟路地翻墙而入。

他知道这院中有一处狗舍,里头有明桥从山林里救回来的一条四眉犬,模样看着憨厚可爱,却十分凶悍敏捷。

章茆的双脚刚刚着地,这条黑背黄眉的四眉犬便猝不及防地从暗处蹿了出来,追着他狂吠,这阵狂吠自然引来了这院中的主人。

明桥只是吹了一声哨,这犬便蹿到了他脚边,围着他不停地打转,面对章茆这个夜里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时,嘴里仍在示威,最后终于在明桥的安抚下安静了下来。

这时,章茆才敢上前,百思不得其解:“我是你这里的常客了,福星怎还认不得我?”

明桥半蹲着身子轻柔地抚摸着趴伏在脚边的爱犬,笑着说:“你回回都是夜里翻墙而来,它即便认得你,一样会将你当成是贼。”

章茆笑道:“说起这翻墙贼,你也不遑多让。今年,你可不许翻墙偷我家柿子了,柿园旁的西跨院如今住着郑郎君和他母亲,你不要冒冒失失地冲撞了我家贵客。”

“峁哥哥怎能冤枉我呢?”明桥委屈道,“若无哥哥的默许,我怎敢去你家柿园‘偷’柿子?那柿子也不是给我吃的,还不是受你之托给我四姊姊吃的。为此,之前住在西跨院的两个姊姊不知赶了我多少回了,一口一个‘贼’的,我何其冤啊!”

章茆不想听他诉苦发牢骚,想起此行正是为他四姊姊而来,便肃容正色道:“桥桥,我正是为你四姊姊而来,我们去你屋里说话吧。”

明桥早已料到他会为此事来找自己,并不推脱,轰走了脚边的犬,便将人引进了自己的居室。

章茆回回进这小友的屋子,看着满架子形形色色、憨态可掬的木雕陶制猫狗禽兽,总要在心中感慨一番。

这回,他感慨了一番,忍不住劝道:“桥桥,你身为男儿,不能浸淫在这些小儿玩物上头。这些东西可爱归可爱,但忒幼稚愚惑了些,没一点儿男子气概,不是大丈夫所为。”

明桥不反驳也不接受,笑着提醒他:“夜深了,哥哥还是早些说事,让我早些会周公吧。”

于是,章茆便将怀中的竹简拿了出来,找到写有“明铃”字样的那一枚竹简,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明桥。

他漆黑深沉的眼眸深处涌动着的情绪呼之欲出,明桥唯恐他将这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笑着将那竹简卷起来,又扶着他坐下,笑容可掬地安抚道:“峁哥哥先不要动气,心平气和才能好好说话。”

章茆仍是紧紧盯着他,眉心始终不得舒展:“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入宫的是你二姊姊,阿铃的名字又怎会出现在了秀女名册上?你舅父膝下女儿虽多,但也不能被这么一个接一个地送进宫去伺候同一个男人啊!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外戚专权,你家这般卖女求荣,就不怕引来天家的猜忌打压,从而招致祸患么?”

明桥不打算瞒他,正色道:“是四姊姊自愿代替二姊姊入宫选秀的,以她的姿容才艺,要入宫并非难事,至于能否获得恩宠,那对她并不重要。峁哥哥,我想你应该知晓她为何要入宫。

“你之前说过会娶她的,最后还是听从母命娶了旁人。当然,她知道你的难处,从未怨怪过你。只是,你不该在娶妻后再给她承诺,让她又守着这承诺苦等了两年。她不想等你了,所以才会选择入宫,也是不想你为她这个不相干的人辜负了枕边人。”

章茆沉默了许久,目光沉沉地盯着明桥,轻声问:“这是她让你传给我的话么?”

明桥点头:“是。”

章茆却笑了:“那也请你替我传句话给她——此次侯国的秀女之选,由我来协助萧侯相,我会将她的名字剔掉,她连初选也过不了,就别妄想入宫伴驾了。”

明桥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劝道:“你这样做,四姊姊会恨你的。”

章茆毫不在意:“恨就恨吧。等我践行了承诺,她就不会再恨我了。”

他也没在明桥屋里多待,翻墙回到东院,他并未回演武场后的屋子,而是绕到了后头的漪兰院。

见方如仪的寝室内仍有灯火,他一刻也不曾迟疑,大步踏上了那屋前的白石台阶。

屋前守夜的婢女见了他,一心以为是在做梦:“世子怎么过来了?”

章茆不答反问:“阿姊没睡吧?”

注释[1]:列侯无实权,侯国内人员大致有如下:

1.相:侯国行政首长,主掌其国政务、军事,举荐人才,监督列侯。一人,禄秩如县令长。

2.家丞:主掌服侍列侯、管理列侯家事。一人,估计三百石,铜印黄绶。

3.庶子:主掌服侍列侯、管理列侯家事。一人,禄秩不详。

4.门大夫:估计主掌车马、护卫。禄秩不详。

5.行人:估计主掌接待来客朝觐、赞导朝见礼仪。禄秩不详。

6.洗马:估计主掌列侯出行前导。禄秩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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