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漪不许芳草跟着,一人恍恍惚惚走到了莲花池边。
一座莲池将内院和外院隔开,池水两端的人可以相望,却走到不一起。
大约有十来位学生在莲池边赏残荷,晏楚就站在最边上,既不凑上去,也不疏离,就不远不近地,和群体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本心里憋闷的徐漪猛地看到熟悉的人,回想起那天傍晚绵延天际的杏花里,仿佛牢笼打开了缺口,新鲜的空气吹起来。
她朝晏楚笑了笑,点头行礼。
彼时,民风开放,中原女子还未受三从四德荼毒,男女之别来自于礼仪涵养,而非教条禁锢。
其他学生对于徐漪的出现先是吃惊,而后都大大方方笑着还礼,要么点头,要么拱手,一派风流自在。
唯有晏楚,板着脸不说,还将头别向一边,像是完全不认识徐漪。
徐漪觉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越想越憋闷。
明明她还帮了晏楚这么大一个忙。
现在居然装作不认识。
上课的时钟敲响,莲池边学子们陆续往回走,包括晏楚,他倒是走的比谁都快。
徐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沿着池塘追到一截围墙下。
围墙中空,上面挖了一个圆形雕花的窗格,有排绿竹挡住了视线,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
这一段十来步的围墙,是内外院的连接处。
徐漪走到墙下,站在绿竹旁,认真地听着脚步声,听到某一处,突然压着嗓子喊道:“晏楚!”
事后,晏楚回想起来,那一声当真是命运的齿轮。
就这么一句呼唤,把徐漪和晏楚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晏楚怔愣一下,停住脚步,左右张望,以为幻听。
同行在前头游廊下站定,叫晏楚赶紧跟上,要上课了。
晏楚口内答着,正欲抬脚,又有一声呼唤:“晏楚!”
这下声音更加清楚,就来身侧的一墙之外。
晏楚这侧是一道游廊,他走到雕花石窗旁,往那头探视,却只见绿油油的竹叶。
“是谁?”晏楚问。
“...是我。”
晏楚想了好一会儿,把夜里躲在被窝里看得志怪话本都想了一遍,连狐狸精怪都想到了。
就是没想到徐漪。
“是我,徐漪。”
“女君?”
晏楚确实又惊又喜。
“你,你认识我?你怎么在墙那边?你找我什么事?”
“我先回答哪个?”
晏楚顿了顿:“...我记得,我上次并未告知女君姓名。”
“你和你妹妹长得很像。”
徐漪不算聪明过人,但也不傻。
晏楚兄妹一母同胞,相貌有六七分相似。
从第一面起,徐漪就知道二人关系了。
“而且,”徐漪难得调皮地转了个音调,“你此前被我祖父拒之门外,我都看到了。”
晏楚红了脸,明明知道徐漪看不到,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对不住,女君,上次是权宜之计。”
“你虽未告知姓名,但我仍认出你来了,你的文章很好。”
晏楚这才知道他能进学,徐漪帮了大忙。
可他方才并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徐漪。
实则听同窗学子闲谈时,说道太傅有一个孙女,年纪小小便有芙蓉之色,文姬之才。
有人说这位小女君常在莲池旁作画,想要去池边碰碰运气,看看这位美人才女。
又有人说太傅对这个孙女管教极其严格,从不轻易出门见客。
有次女君在仁寿山边走丢,寻回来后在祠堂跪了半日,可见家风甚严。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上次在仁寿山,是晏楚带着徐漪走丢的。
晏楚出于愧疚,觉得是自己害了徐漪,心想着反正日后不会再有交集,干脆装作不认识好了。
当徐漪出现在莲池那头时,那些本来不抱希望的公子郎君们齐齐喟叹雀跃。
暗暗称赞何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过此情此景罢了。
更别说,徐漪点头浅笑,让那些郎君们个个如孔雀开屏般挺直背脊,摆弄衣衫,施施然回礼。
只有晏楚退至人后,漠不关心。
真是头脑发热,一时糊涂。
晏楚解释一番,墙那头没有动静,他又道:“我笨嘴拙舌,但并无半点冒犯女君的意思,女君的协助,我感恩戴德,铭记在心,我...”
“我知道,我没怪你。”
徐漪的声音轻柔婉约,仿佛有天然的魔力,让晏楚平静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晏楚傻傻地笑着,石钟再次催促,他必须要走了。
徐漪把人叫住。
“等一等。”
“女君还有事吗?”
徐漪在墙那头嘀咕了一句,声音太轻,晏楚没听到。
“什么?”
“我说,这次要画大雁,我画不出来。”
“所以...”
“所以,你找个地方带我去看大雁。”
徐漪年纪不大,可她的心智成熟,加上自小受家风熏陶,话语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笃定和稳健,让人无法拒绝。
“可,可我不知道去哪儿...”
“那你就找。我得走了,婢女在寻我了,找到我记得告诉我。”
晏楚没答应也没拒绝,他甚至还没说话,墙那边的徐漪就不见了。
唯有竹影晃动,如海如涛。
正如现在。
——
“那我之后不是带你去看大雁了吗。”
晏楚将回忆拉回现实。
“是啊,说起来,你我一借一还太多,可能已经扯平了,并不相欠。”
晏楚盯着徐漪,“不,你还欠我的。”
“欠你什么?”
“你自己想。”
晏楚有点生气。
徐漪顿了顿,却并没有顺着晏楚的话题,而是说:“如今钱是一时半会凑不齐了,但人我必须救。”
“噢!你怎么救?”
徐漪这么信誓旦旦,晏楚来了兴致,双手抱臂,看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徐漪先是垂眸,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撑着书案,缓缓站起来。
在晏楚的注视中,徐漪走到他身旁,跪坐下来。
“我身无长物,只剩一个筹码。”
她身上药香萦绕开来,将晏楚团团缠绕。
他不自觉地问:“什么筹码?”
徐漪倾身向前,朱唇轻启:“我自己。”
“胡闹。”
晏楚咬紧牙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如此?”晏楚气急反笑,他转头不看徐漪,“你真当自己花容月貌,我必定会拜倒在你的罗裙之下吗?”
“别忘了,你是嫁过人的,如今还和离出户,你以为我会要一个嫁过的女人?”
“还是你觉得,有少年时的情谊,我就会念念不忘?你应该记得,是你背叛了情谊,先弃我而去。郎叶山上我守着那座草屋,那个我们的家,等了你多少个日日夜夜,等来的是根根冷箭,招招致命。钻心之痛,那才是刻骨铭心!”
徐漪面颊发烫,眼中似乎有盈盈泪意。
晏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不停,徐漪闷头不语,他继续冷冷地道:“徐漪,你且听好,别以为我礼待你几分,你就得寸进尺。我说过,平生最恨背叛算计我的人。”
徐漪默默听晏楚说完,既不解释,也不反驳。
晏楚是想要她说些什么的,可她却始终不开口,还是这么沉默。
从两人相识到现在,晏楚看似孔武有力,勇猛无比。
可掌握主动权的,一直是徐漪。
就如现在,她不用说一句话,就能把晏楚的情绪调动起来。
所谓一物降一物,太可怕了。
在外面说一不二,威慑四方的太师大人,居然被一个小女子折腾得吹胡子瞪眼。
晏楚不喜欢这样,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想要走。
哪晓得,徐漪抬手,拉住他的腰带。
“你,”晏楚紧皱眉头,“你干嘛!”
“你去哪儿?”
“放手!”
“不放。”
徐漪站起来,手里仍握住他的腰带,一点一点地靠近晏楚。
她的高耸贴到晏楚的胸膛。
晏楚扬起了下巴,强迫自己不往下看,定定看着屋顶。
上面有个琉璃彩灯,照得他眼睛发晕。
“再说一遍,你放手。”晏楚强忍住难耐的情绪,声音都发哑了。
徐漪摇摇头,今次回去,就再难进门了,她必须孤注一掷。
“说了这么多,你真的不要吗,嗯,阿楚?”
晏楚低头瞧她,喉头一滚,“你,你叫我什么?”
徐漪踮起脚,微凉的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上。
“...阿楚,抱抱我吧...”
如狂风骤雨般,徐漪被迫猛地后退几步,她的背狠狠抵在墙上,晏楚的气息浓烈而强大,如湖水般将她包围住。
撬开,攫取,啃噬,□□,直到无法呼吸。
徐漪捶打晏楚的肩旁,表示很难受了,他才将人放开。
琉璃灯下,徐漪脸上有好看的梦幻般的光彩,她的嘴唇鲜亮红肿,是晏楚方才张狂留下的印记。
两人都有些气喘,尤其是徐漪,她本就有喘疾。
她揪着胸口,又开始咳嗽起来。
晏楚一手抚摸她的背脊,一手揉搓她火烫的耳垂,待徐漪缓和一些后,他又恋恋不舍地俯下身子,不停地轻啄她的嘴角。
晏楚闭着眼睛,徐漪却瞪得清明。
她看着那道琉璃炫彩,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
幻象中,她偷偷跑出府宅,跟着晏楚来到西郊一片芦苇荡。
晏楚一声吆喝,飞奔着跳进芦苇荡,惊起几行大雁,扑闪着翅膀,压着水面飞去。
芦苇纷飞,犹如飘雪。
徐漪被眼前的美景震慑,自由之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晏楚引吭高歌,唱了一首长安民谣,而后倒在一旁的石头上,嘴里叼着根芦草,笑着问她:“女君,开心吗?”
徐漪在风中回头,笑得灿若星辰。
“嗯,开心。”
晏楚:我再理你,我就是狗!...汪汪汪!
看得出来,女鹅一直更主动,轻松拿捏(偷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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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掌握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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