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楚知道是柳明江被打个半死,是赵国公吩咐下去的。
晓得晏楚去威远营了,转头就挑拨关系,赵国公速度非常快。
晏楚虽在兵部有人,可当时这个案子是在姜桓手上,他捂得紧,若不是徐漪求上门,晏楚目前不愿意硬碰硬的。
也好在徐漪求上门,让晏楚看中了威远营的骑兵。
突厥时常侵扰边界,武帝龙驭宾天前还在担忧那几座被突厥劫掠的城池。
晏楚还记得武帝握着他的手说,想要建立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骑兵,将突厥赶回漠北,还边界安宁。
叔父晏跃武德充沛,能打善战,对晏楚有知遇之恩,他未尽的夙愿始终放在晏楚的心上。
这几年晏楚一直在筹备锻炼,但成效不大,直至看到威远营这一支专门负责紧急押送军备的骑兵。
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三千。
但有三千就可以拓展训练成三千,五千,甚至几万。
晏楚可以解释,他是爱才的。
外界于他有许多不好的传言,晏楚都可以解释。
可武帝跟他说过一句话,想要别人臣服,最直接的就是敬畏和惧怕。
是以,面对流言蜚语,将他塑造成一个专断强横、冷面冷血的权臣,晏楚并不想解释。
而今在徐漪跟前,他更要犯这个倔。
在徐漪面前,听着她口口声声叫表哥,晏楚非但不解释,他还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说:“就算是我下令用刑的,又怎么样?”
是啊,她能怎么样。
而今的徐漪再不是背靠世家的高贵女君,再不能过犹如公主郡主般的生活。
父母早逝,家族败落,和离后的徐漪就像浮世中的一块游萍,无家可归,无人依靠。
晏楚现在位高权重,即便是赵国公姜桓都要暂避锋芒。
二人身份地位完全翻转对调,就算晏楚有意折磨柳明江,徐漪能拿他怎么样呢。
晏楚冷冷地瞧着她,徐漪欲言又止,未几,她叹息一回:“我原以为不是你...”
晏楚神色一滞,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畅快,反而有种微妙的愧疚。
与徐漪在一起时,因她身体孱弱,只要徐漪微微皱眉,晏楚总会第一时间反省自己,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顾及她,有没有爱护她。
一言一行,晏楚总要反复掂量轻重。
有人说,比爱更长久的是习惯。
莫不如是。
此刻,徐漪皱眉叹息,晏楚下意识地扪心自问,方才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这一瞬,晏楚自己都愣了愣,他竟还记得。
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然总会留下些许痕迹。
晏楚陷入自我拉扯中,对于徐漪的问话,他干脆不过脑子,胡乱对答一通。
徐漪:“可我已将钱款送到府上了?”
“你那些钱还不够本官塞牙缝的。”
“我知道不够,请大人再给些时日,我已经很努力地在筹钱了...”
徐漪缓缓地说:“我每天一睁眼,就坐在书案前,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但丹青价高,需得稀少。若是多了,就不值钱了。锄雪翁有些名号,只有一幅时,可买百金,多了就轻贱了。近段时间,画卖得不好,要么十几两,要么几两...”
晏楚看她的手,指节摸出厚厚的茧子,不自然地肿胀着。
他看过画坊那些画师的手,就是这样。
因为每天要作画七八个时辰,长期伏案劳作,所以手指都过损变形了。
晏楚紧抿嘴唇,下了狠心:“谁叫要作践自己?你不管那个姓柳的不就是了。”
“怎么能不管?那是我表哥啊,十四岁那边我到外祖家,就是表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那时,大将军晏跃诛杀大元皇帝,前朝颠覆,新朝建立,长安形势很乱,徐太傅为保家族血脉安宁,将几个孩子送到外地避祸。
其中,徐漪就送到了外祖柳家。
当着晏楚的面,徐漪讲了几件与表哥相处的小事。
讲柳明江带她采鸢尾花,用竹条做风筝,
讲柳明江舍不得吃穿,攒钱给徐漪买好看的裙子,
讲徐漪咳喘发作,柳明江冒着大雨山上采药,
讲偶遇土匪,柳明江拿起刀,拼命守护,伤了手臂。
“表哥本是最不喜欢战场征伐的,舅父又是打又是骂,他都不愿意入伍。”
可那次在山里遇到贼人,柳明江不得不拿起刀,杀了几个悍匪。
或许是那次,柳明江才明白,只有手上有刀,才能保护别人。
徐漪说着,晏楚听得头疼,面色越发难看。
“那我呢?”晏楚打断徐漪,脱口而出,“没见你对我这么好。”
“....怎么没有呢?难道你忘了。”
徐漪眸中有点点光亮,她说:“你拜入我祖父门下,我不是有为你进言吗?”
——
原来,那年晏跃再为晏楚写了一封推荐信,还是被徐太傅压在了案头。
晏跃与徐太傅政见不合,两人是老对头了。
晏跃觉得徐太傅顽固不化,徐太傅觉得晏跃大揽军权,总之是不对眼。
所以,大将军推荐的人,徐太傅先就多了一层偏见。
亏得徐漪去书房请安时,看到了积压在案头的文书。
那是一份晏楚写得策论——论孝道。
是徐太傅喜欢的论题。
徐漪看清了署名后,装作不在意地说了句,“这人写道“父子恩情,如修佛缘,若非前世,而不能得”,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祖父,孙女想爹爹了。”
那日正是徐漪父亲的忌日,曾是太傅最倚重的一个儿子。
这几句话正中徐太傅的软肋。
他将那份准备丢到垃圾里的文章拿起来。
文章并无过多华丽辞藻,平整实在,清清淡淡,却将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爱护的情景描述地淋漓尽致。
尤其是一段,说晏父辞官后在街上给人写书信养家,一日帮果农写了封家书,果农给晏父一筐桃付账,晏父舍不得吃,将桃带回家给晏楚兄妹。
兄妹吃了桃将核种在庭院中,几年后桃树长大,遮日成阴,晏父便在树下教兄妹读书认字。
如此,因果往复,爱意循环。
徐太傅将文章从头看到尾,最后呆坐在蒲团上,不禁红了眼。
他亦想到徐漪的父亲,父子两个亦在院中种下梧桐一株,而今树木亭亭盖矣,人却早登极乐。
“今生父子离别,是为来世修缘,但愿下辈子,我还能遇到绍儿。”
“绍”就是徐漪父亲的名字。
徐漪点头不语,静默许久,徐太傅轻轻合上文书,拿起私人印鉴,再上面盖上了红印。
“算他坚持不懈,颇有诚意,便进学来试试看吧。”
如是,晏楚才得了进学的资格。
这件事晏楚当然没有忘记。
进学之路坎坷非常,除了晏楚的坚持,还有叔父晏跃的赏识,徐漪的助攻,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说:“我不是感谢你了吗?”
徐漪:“那倘若我不问你,你就要装作不认识我了。”
当时距离晏楚进入太傅府学习约莫一个月后,徐漪在莲花池畔偶遇了晏楚。
两人自渭水分别后,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了。
徐漪对他报以微笑,哪晓得晏楚竟扭头看向别处,像是不认识徐漪一般。
本以为晏楚会有惊有喜,没想到竟是视而不见。
彼时,徐漪心情本就不好,晏楚一番作为让她更加难过。
徐漪很少来莲花池边,一向都是在自己院中读书写字。
那日,徐漪在作画时,孙姑姑跟她提起,那副夕阳照金杏又出名了,好多官家小姐都给徐府递了名帖,想要跟徐漪交流切磋画技,其中不乏有书画之才的闺秀。
徐漪很是开心。
徐家家教严格,她的生活孤僻无波,长到十岁,连个朋友都没有,哪怕出门踏青,也是关在围帐里自娱自乐。
所以,听到有人愿意上门拜会时,徐漪很是兴奋期待,甚至掰着指头算起了时间。
哪晓得,孙姑姑开口说的话,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
孙姑姑说:“太傅大人都给回绝了。”
“...为何回绝?”徐漪呆在原地。
“太傅大人说了,书画是怡情养性,不该拿来做攀交之用。想要登门与女君交流的帖子太多,大多数是冲着徐氏的门楣来的,太傅怕女君被人利用。”
“...或许那些女孩只是为了与我互通技艺。”
“女孩们心思单纯,但他们的父兄心思可不单纯。女君,听太傅的没错。”
“......”
徐漪低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半晌,她想起来:“那我给华御史家的女君写的书信,我托祖父给华府的,现在还没回应吗?”
华御史家的女君名叫华璎,是去岁踏青时结识的。
徐漪写了信,邀请华璎到徐府来赏画。
信写了十来天,没个反应。
孙姑姑支吾了一声,含混道:“应该快了。”
徐漪心里放不下,当天下午便去到祖父的书房,想亲口问徐太傅。
徐太傅人不在书房,徐漪正要离开时,看到小厮收拾出好多废旧的文书稿件,其中一封尤其眼熟。
正是徐漪自己的字迹。
那份给华府的拜帖,从来没有寄出去,一直被祖父积压在案头,再随手丢掉。
徐漪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好像喘不过气来,捂着心口不停地咳嗽。
婢女芳草小心安慰徐漪,说:“奴听姑姑说,这个华璎女君最近喜欢上了武术,整日舞刀弄枪,咋咋呼呼的,太傅不喜欢,所以...”
同样的话,徐漪听过,祖父曾这样评价过徐漪的母亲——柳氏。
在徐太傅口中,柳氏也是整日舞刀弄枪,既不优雅也不端庄,上不得台面。
徐漪眼圈一红,望着眼前祖父的书房。
这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此刻就犹如一座牢笼,将徐漪紧紧箍住,压得她无法呼吸。
现在是现实和过去两条线并行,从当下的时间点往前回溯,会把男女主如何相识相知相爱再分开的缘由讲清楚,但愿我写得不要太乱(忐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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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犹如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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