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犹如牢笼

晏楚知道是柳明江被打个半死,是赵国公吩咐下去的。

晓得晏楚去威远营了,转头就挑拨关系,赵国公速度非常快。

晏楚虽在兵部有人,可当时这个案子是在姜桓手上,他捂得紧,若不是徐漪求上门,晏楚目前不愿意硬碰硬的。

也好在徐漪求上门,让晏楚看中了威远营的骑兵。

突厥时常侵扰边界,武帝龙驭宾天前还在担忧那几座被突厥劫掠的城池。

晏楚还记得武帝握着他的手说,想要建立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骑兵,将突厥赶回漠北,还边界安宁。

叔父晏跃武德充沛,能打善战,对晏楚有知遇之恩,他未尽的夙愿始终放在晏楚的心上。

这几年晏楚一直在筹备锻炼,但成效不大,直至看到威远营这一支专门负责紧急押送军备的骑兵。

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三千。

但有三千就可以拓展训练成三千,五千,甚至几万。

晏楚可以解释,他是爱才的。

外界于他有许多不好的传言,晏楚都可以解释。

可武帝跟他说过一句话,想要别人臣服,最直接的就是敬畏和惧怕。

是以,面对流言蜚语,将他塑造成一个专断强横、冷面冷血的权臣,晏楚并不想解释。

而今在徐漪跟前,他更要犯这个倔。

在徐漪面前,听着她口口声声叫表哥,晏楚非但不解释,他还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说:“就算是我下令用刑的,又怎么样?”

是啊,她能怎么样。

而今的徐漪再不是背靠世家的高贵女君,再不能过犹如公主郡主般的生活。

父母早逝,家族败落,和离后的徐漪就像浮世中的一块游萍,无家可归,无人依靠。

晏楚现在位高权重,即便是赵国公姜桓都要暂避锋芒。

二人身份地位完全翻转对调,就算晏楚有意折磨柳明江,徐漪能拿他怎么样呢。

晏楚冷冷地瞧着她,徐漪欲言又止,未几,她叹息一回:“我原以为不是你...”

晏楚神色一滞,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畅快,反而有种微妙的愧疚。

与徐漪在一起时,因她身体孱弱,只要徐漪微微皱眉,晏楚总会第一时间反省自己,有没有照顾她,有没有顾及她,有没有爱护她。

一言一行,晏楚总要反复掂量轻重。

有人说,比爱更长久的是习惯。

莫不如是。

此刻,徐漪皱眉叹息,晏楚下意识地扪心自问,方才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这一瞬,晏楚自己都愣了愣,他竟还记得。

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然总会留下些许痕迹。

晏楚陷入自我拉扯中,对于徐漪的问话,他干脆不过脑子,胡乱对答一通。

徐漪:“可我已将钱款送到府上了?”

“你那些钱还不够本官塞牙缝的。”

“我知道不够,请大人再给些时日,我已经很努力地在筹钱了...”

徐漪缓缓地说:“我每天一睁眼,就坐在书案前,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但丹青价高,需得稀少。若是多了,就不值钱了。锄雪翁有些名号,只有一幅时,可买百金,多了就轻贱了。近段时间,画卖得不好,要么十几两,要么几两...”

晏楚看她的手,指节摸出厚厚的茧子,不自然地肿胀着。

他看过画坊那些画师的手,就是这样。

因为每天要作画七八个时辰,长期伏案劳作,所以手指都过损变形了。

晏楚紧抿嘴唇,下了狠心:“谁叫要作践自己?你不管那个姓柳的不就是了。”

“怎么能不管?那是我表哥啊,十四岁那边我到外祖家,就是表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那时,大将军晏跃诛杀大元皇帝,前朝颠覆,新朝建立,长安形势很乱,徐太傅为保家族血脉安宁,将几个孩子送到外地避祸。

其中,徐漪就送到了外祖柳家。

当着晏楚的面,徐漪讲了几件与表哥相处的小事。

讲柳明江带她采鸢尾花,用竹条做风筝,

讲柳明江舍不得吃穿,攒钱给徐漪买好看的裙子,

讲徐漪咳喘发作,柳明江冒着大雨山上采药,

讲偶遇土匪,柳明江拿起刀,拼命守护,伤了手臂。

“表哥本是最不喜欢战场征伐的,舅父又是打又是骂,他都不愿意入伍。”

可那次在山里遇到贼人,柳明江不得不拿起刀,杀了几个悍匪。

或许是那次,柳明江才明白,只有手上有刀,才能保护别人。

徐漪说着,晏楚听得头疼,面色越发难看。

“那我呢?”晏楚打断徐漪,脱口而出,“没见你对我这么好。”

“....怎么没有呢?难道你忘了。”

徐漪眸中有点点光亮,她说:“你拜入我祖父门下,我不是有为你进言吗?”

——

原来,那年晏跃再为晏楚写了一封推荐信,还是被徐太傅压在了案头。

晏跃与徐太傅政见不合,两人是老对头了。

晏跃觉得徐太傅顽固不化,徐太傅觉得晏跃大揽军权,总之是不对眼。

所以,大将军推荐的人,徐太傅先就多了一层偏见。

亏得徐漪去书房请安时,看到了积压在案头的文书。

那是一份晏楚写得策论——论孝道。

是徐太傅喜欢的论题。

徐漪看清了署名后,装作不在意地说了句,“这人写道“父子恩情,如修佛缘,若非前世,而不能得”,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祖父,孙女想爹爹了。”

那日正是徐漪父亲的忌日,曾是太傅最倚重的一个儿子。

这几句话正中徐太傅的软肋。

他将那份准备丢到垃圾里的文章拿起来。

文章并无过多华丽辞藻,平整实在,清清淡淡,却将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爱护的情景描述地淋漓尽致。

尤其是一段,说晏父辞官后在街上给人写书信养家,一日帮果农写了封家书,果农给晏父一筐桃付账,晏父舍不得吃,将桃带回家给晏楚兄妹。

兄妹吃了桃将核种在庭院中,几年后桃树长大,遮日成阴,晏父便在树下教兄妹读书认字。

如此,因果往复,爱意循环。

徐太傅将文章从头看到尾,最后呆坐在蒲团上,不禁红了眼。

他亦想到徐漪的父亲,父子两个亦在院中种下梧桐一株,而今树木亭亭盖矣,人却早登极乐。

“今生父子离别,是为来世修缘,但愿下辈子,我还能遇到绍儿。”

“绍”就是徐漪父亲的名字。

徐漪点头不语,静默许久,徐太傅轻轻合上文书,拿起私人印鉴,再上面盖上了红印。

“算他坚持不懈,颇有诚意,便进学来试试看吧。”

如是,晏楚才得了进学的资格。

这件事晏楚当然没有忘记。

进学之路坎坷非常,除了晏楚的坚持,还有叔父晏跃的赏识,徐漪的助攻,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说:“我不是感谢你了吗?”

徐漪:“那倘若我不问你,你就要装作不认识我了。”

当时距离晏楚进入太傅府学习约莫一个月后,徐漪在莲花池畔偶遇了晏楚。

两人自渭水分别后,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了。

徐漪对他报以微笑,哪晓得晏楚竟扭头看向别处,像是不认识徐漪一般。

本以为晏楚会有惊有喜,没想到竟是视而不见。

彼时,徐漪心情本就不好,晏楚一番作为让她更加难过。

徐漪很少来莲花池边,一向都是在自己院中读书写字。

那日,徐漪在作画时,孙姑姑跟她提起,那副夕阳照金杏又出名了,好多官家小姐都给徐府递了名帖,想要跟徐漪交流切磋画技,其中不乏有书画之才的闺秀。

徐漪很是开心。

徐家家教严格,她的生活孤僻无波,长到十岁,连个朋友都没有,哪怕出门踏青,也是关在围帐里自娱自乐。

所以,听到有人愿意上门拜会时,徐漪很是兴奋期待,甚至掰着指头算起了时间。

哪晓得,孙姑姑开口说的话,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

孙姑姑说:“太傅大人都给回绝了。”

“...为何回绝?”徐漪呆在原地。

“太傅大人说了,书画是怡情养性,不该拿来做攀交之用。想要登门与女君交流的帖子太多,大多数是冲着徐氏的门楣来的,太傅怕女君被人利用。”

“...或许那些女孩只是为了与我互通技艺。”

“女孩们心思单纯,但他们的父兄心思可不单纯。女君,听太傅的没错。”

“......”

徐漪低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半晌,她想起来:“那我给华御史家的女君写的书信,我托祖父给华府的,现在还没回应吗?”

华御史家的女君名叫华璎,是去岁踏青时结识的。

徐漪写了信,邀请华璎到徐府来赏画。

信写了十来天,没个反应。

孙姑姑支吾了一声,含混道:“应该快了。”

徐漪心里放不下,当天下午便去到祖父的书房,想亲口问徐太傅。

徐太傅人不在书房,徐漪正要离开时,看到小厮收拾出好多废旧的文书稿件,其中一封尤其眼熟。

正是徐漪自己的字迹。

那份给华府的拜帖,从来没有寄出去,一直被祖父积压在案头,再随手丢掉。

徐漪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好像喘不过气来,捂着心口不停地咳嗽。

婢女芳草小心安慰徐漪,说:“奴听姑姑说,这个华璎女君最近喜欢上了武术,整日舞刀弄枪,咋咋呼呼的,太傅不喜欢,所以...”

同样的话,徐漪听过,祖父曾这样评价过徐漪的母亲——柳氏。

在徐太傅口中,柳氏也是整日舞刀弄枪,既不优雅也不端庄,上不得台面。

徐漪眼圈一红,望着眼前祖父的书房。

这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此刻就犹如一座牢笼,将徐漪紧紧箍住,压得她无法呼吸。

现在是现实和过去两条线并行,从当下的时间点往前回溯,会把男女主如何相识相知相爱再分开的缘由讲清楚,但愿我写得不要太乱(忐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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