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桐城偌大,竟还是没了苏时倾的容身之处。
林伯的提议,却确实是替苏时倾着想的。苏时倾无可奈何,只好苦笑以对,收好钱囊之后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想走。
“等等。”林伯叫住苏时倾,把余下来的调配好的丹药也尽数给了出去。
盛情难却。
林伯料到苏时倾想拒绝,先一步板起了面色。要知道,苏时倾这孩子怕他生气。只要每次装作想发火的样子,八成苏时倾就会顺从他的意愿。
果然这次也一样。
将瓶瓶罐罐捏攥得紧,确保了在手里不会遗失。苏时倾道了声多谢,不作久留,起身离去。
苏时倾并没有第一时间就选择出城。他才刚回来,已经很疲累了,只想找个能堪堪挡风避雨的地方睡一觉。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愿意收留苏时倾的,苏时倾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能想到的去处,还是先归家。
即使那瓦房屋子,现在已成了废墟一片。
进了院子,走到水井边停歇了片刻。环顾四周,原本最熟悉的地方变得满目疮痍。
心境低沉,可怜苏时倾已经习惯了。
给自己打了桶水。结果气力用得过猛,水渍溅到眼角,仿若泪痕。
苏时倾和这溅出的水滴置气,不喜这弱水也嘲笑他的卑微,狠狠地将水桶一砸。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水瓢泼四地,浸染了周围灰烬尘土。
过后又无奈叹息,因为自己的不淡定而懊恼不已,重新打水,认认真真服下丹药。
自己孑然一身独活在这世界上,更要善待自己地活着。
好像就只剩下厨房那一块屋舍伤损较小,没怎么被火烧毁。苏时倾便在灶台边上倚着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灶台。
五感六识渐渐松懈,可能是因为归家了的缘故,精神难得放松。
苏时倾默念《清心曲》,运气慢慢变成浅眠的吐纳,再后来,遁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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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很重。
苏时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方。他下意识用手去扒拉,想拨开那重重迷雾。迷雾却笼罩着他,令他难以脱身。
不远处,好像有别的什么人过来了。
想提高警惕,却发现此时的自己并不能完全照着心意行事。
悲不是悲,喜不似喜。
他继续向前摸索着走,出乎意料地,并不畏怕。
直觉告诉他,这里只是氛围诡异,实际却并无危险。
直到眼前终于看到那个来人,耳边响起曾听过的声音:
“是我,冼夏。我们又见面了。”
话语声音响起之后,雾气似乎淡了许多。苏时倾见到了怡然站在他跟前的那尊神。
不知什么缘由,绕身金光不见了。冼夏如同一个平凡的人一样,身着白衫白袍,脚踏纯色净靴。袍上纹绣着银丝祥云,靴侧厚缝凤须麟角。
同样是白色的衣服,冼夏穿得贵气尽显,苏时倾穿得破落可怜。
可他们同站在一处,却并没有显得凡常奇怪。
“你不是不能再显形了吗?”苏时倾还记得冼夏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没有显形。”冼夏凭空变出一把折扇,颇有游刃有余的姿态。折扇也是白色的,甚至扇面还未题字,倒是很称他一身白色的衣裳。
苏时倾抓住他摇晃折扇的手。是的,和眼见的真切一样,他抓住了冼夏。
“还说没有显形?我分明抓住你了。”苏时倾识破了冼夏的“谎言”,不禁像捕获了对方把柄似的雀跃起来。
一只手被制住,冼夏却从容依旧。用另外一只没被制住的手,翻手再次拿稳折扇,而后阖上,行云流水地在苏时倾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三分挑逗,带着戏谑。
“我真没显形。这里可不是三界内,也不在五行中。”
“那是哪儿?”
“傻子。这里,是你的心境——识海。”冼夏宽袖一挥,袖口捎起的劲风由小变大,将浓浓的雾气扇走。
视野倏地开阔,苏时倾甚至见到了天穹与日光。
他小心翼翼地原地转了一圈,从近望到远,从上览到下,被眼前的光景惊异得说不出下一个字眼。
苏时倾和冼夏,正站在一座湖心亭里。
湖心亭所在的位置,是一片边沿可触及的湖心岛。
苏时倾讶开了口,从亭内奔出到亭外来。“啪啪”赤足踏地的声音,告知他脚底的草坪是那样真实。
湖心岛被一片绵延的草坪覆盖,绿油油得生朝气。草尖硬利,刺得苏时倾脚底麻痒,这阵麻痒直痒到了心头去。
苏时倾却不肯伫立停留。
前后左右地在绿坪上前行又折返,失神踉跄,流连这识海美地。
怎么还有一株巨大的树?
凑近些看,树上枝头密密麻麻尽是稠绿的叶片子。
“是桃树。”冼夏显然也被苏时倾的兴奋心绪感染,轻抬折扇,遥指苏时倾手能够到的某处树杈枝头。
一枚浅桃色花骨,半含苞隐匿在叶片子中。
诺大的心境识海,只一株桃树;
茂密的年盛桃树,只一朵桃花。
苏时倾伸高了手,屏住了气息想去触碰。到了手边却不敢惊惹,怕触落了好不容易长成的孤花。
正准备半途收回的时候,枝头上忽然变化——
那枚血玉玉佩,也移形换影,挂在了和那朵花儿相同的树杈上。
像是比花儿还撩惹,白丝穗子经风拂起,扫过了苏时倾手背。
又是玉佩?
冼夏有千里目,纵使隔得远,也看得清枝头的演化。此时又想开口问,却不忍心突兀打扰苏时倾。
苏时倾终究还是收了手,没碰那花儿,也没取下玉佩。
“这里,是你变出来的?”苏时倾看着近处,又像观览着远处。
在广袤的方圆湖边际,是望不尽的群山。群山上白雪皑皑,不见消融迹象。
“我?”冼夏摇头否认,“不是。”
“这是你心境的成像。我虽能变些小事物,但是左右不了大景致。”吐纳之间,冼夏散形又聚合,来到了苏时倾身边。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以前,苏时倾好像也没有过如此境遇。
冼夏不以为然:“你一定来过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到过自己的心境。只不过,多是在梦里,记不清。”
苏时倾听得认真。
“不过我一来,以后就不一样了!”冼夏自满自得,一副要罩着苏时倾的张扬模样。
“什么不一样?”
“心境已明,识海已通。今后你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记忆得清清楚楚。”
“记得清楚,就很好么?”苏时倾低头,舍不得久站把刺草压弯。
冼夏卖了个关子,再靠近苏时倾,把手上的扇子递给后者,教他握紧。
“记得清楚,当然好。”
冼夏的五指顺着扇柄撤去,长长拉了道直线。
扇子就这么在苏时倾的眼皮子底下、在苏时倾的手掌心里,变成了一柄三尺长剑。
“因为我会在这里教你很多事。很多凡人不知道的、却趋之若鹜的秘辛。”
苏时倾再度惊奇失声,惊骇地摆弄忽然出现的长剑。
惶然的目光对上冼夏安抚的眼神,才淡定又问:“为什么是我?”
普天之下,天才何其多耶?
怎么偏偏是平凡羸弱的他?
“天命如此,天意难违。”冼夏食指揽剑刃抡了一圈,苏时倾便转了个好看的剑花。
“我不信天命,也不知什么天意。”苏时倾说这话的时候,明显躁动。
冼夏自觉说错话,猜到天命可能待苏时倾并不很好?
“天命不选你,那就是‘我选了你’——神仙选中了你。这个解释可还满意?”食指扫过剑柄,点扣苏时倾的关节,长剑顺势起舞。
“我们才刚认识,你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嘴上反驳着,手上舞剑的动作却依从。
冼夏毫不慌张,继续指引苏时倾舞剑:“我们的确才刚认识,我也的确还不是十分了解你。但是,你的心境识海清净无暇、桃源一片,没有险山巫壑,这便够了。”
心境清明能代表很多事情;
识海坦然也能代表很多事情。
“就这么简单?”
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
冼夏却依旧笃定:“就这么简单。因为时倾你,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呐!”
这算夸耀吗?
苏时倾苦笑。
“想说什么?”冼夏瞧出了苏时倾的欲言又止。
苏时倾舞剑的拍子错了一节,嗫嚅道:“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后悔?”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笑,冼夏哧言。
动作却不曾间断,很耐心地指导着苏时倾哪一横劈用劲、哪一直刺用巧。
苏时倾三心二意,也不知道剑招记清楚了没有。
“那就尽力让我‘不后悔’,不就好了?”
“……”苏时倾步法也乱了,不知所措。
“竭尽全力地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没有看走眼,我没有被辜负。‘苏时倾果然是被神选中的人’!这么顽强地向阳而生,不就好了?”
长剑在颤。
苏时倾手不稳,心却稳。
“事先说好了,我活得好,可不是为了你。”苏时倾重拾坚定,剑招渐渐凝起剑气。
“好。”冼夏像极了传说里无欲无求的好神仙,一心一意照拂眼前这个少年。
剑气至,风两分。
振撼那桃树,群枝摇动。
*桃花呀桃花,是为哪位佳人开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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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有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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