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里堂内万万虚言

甫一见门,容沬便闻到一阵栀子花的清香,想来是容姒的布置。容姒总爱侍弄花花草草,书羽阁里时常栽些奇异花种。她出嫁后,那些花朵悉数搬离容府,而书羽阁亦成为一座空阁。

绕过玉石屏风,便见几人端坐于位次之上。待客之道,主人原应坐于上首,然今却高位虚置。这其中有两个缘故,一是上首平素是一家之主容准的位置,为表对父亲的孝道,容姒避而不坐;二是来客是平阳侯夫人,受人敬重的长辈,容姒身为晚辈,自然是要尊重,也不便坐在上首。

依大虞旧俗,平素以左为尊,容姒以主人身份待客,应当坐于左侧,却空出左一位,坐在第二把椅子上。

五音于容姒座前回道:“二姑娘到了。”

容姒今日穿着一条新做的裙,缃叶细鱼的花样,挽个高高的云髻,略施薄粉。她见容沬到了,便起身引妹妹,“这位是平阳侯夫人,这是侯夫人的长孙女,也就是郝大妹妹,寿宴时你见过的,媺媺。如今她们是特意前来看望你的。”周姨娘和丫鬟双叶还有几个婆子立在她身后,低眉顺眼。

那一溜的右侧四张椅上,椅背上皆雕刻松柏,第一张椅子坐着一位老妇人,自然是平阳侯夫人,另一个姿容胜雪的少女,是郝大姑娘。

容沬微微福身见礼:“容沬拜见侯夫人,原是去侯府为您祝寿。现下却叫您和郝大妹妹在这时节来探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平阳侯夫人两鬓微白,惯穿深衣,一举一动间是世家大妇风范,虽已年过六旬,仍是耳不聋眼不花,矍铄有神。见容沬盈盈拜于座前,忙拉住她的手,细细端详面容,关切道:“好孩子,这几天在家休养可好?身体如何?”容沬笑说:“您看我可不是皆好全了。”

郝家大姑娘也上前见礼,笑道:“方才容大姐姐说二姐姐好全了,我还不信,只以为大姐姐推脱,拿话赶我们呢。方才听二姐姐答祖母的话,可知中气十足,适才放心下来。赶明儿我请两位姐姐去家里玩,可要给妹妹这个面子。”她一面问容沬,一面去瞧容姒,笑意不减。

容姒向来圆滑,揽过郝靖和的肩,往前走了几步,将她按在椅上坐下,说:“自然不会扫了郝大妹妹的面子。今日既然来了,自该在我们这偏屋漏舍中赏玩片刻,也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方好。说起这,怎不见大奶奶同来?”

郝靖和道:“劳容大姐姐费心,母亲是长久不出门的。今日坐坐便罢,吃饭却是不能。因午后舅父一家将访,还需早些回去。”容姒道:“俗话说,娘亲舅大。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那大妹妹多少用几块糕点,也算全了我一番心意。”当下,双叶上前换上新做的糕点,有梅花糕、酒酿饼、松子枣泥饼等。

平阳侯夫人犹自拉着容沬感慨道:“你这丫头可是少有的敬重姐姐,如此的知礼懂事,可知是你父亲并姐姐教导有方。”容沬笑着赞扬父亲言传身教、姐姐持家有方,仿若毫无间隙。

老夫人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姑娘今年及笄,怎么没操办一番。老身娘家有个侄孙,岁数与大姑娘正合适,有心说合,只是不知大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

容姒命丫鬟为众人换上新茶,笑说:“因父亲未归,便没有大操大办。婚嫁大事,自然也由父亲做主,女儿家只盼得一个如意郎君。”

容沬忙端起茶盏用茶,否则可能会控制不住笑出声。她在心里笑说,别费这心思了,老太太,你家侄孙何方神圣啊,在我的前世记忆里毫不出众,我这眼高于顶的姐姐怎么看得上啊。

老夫人感叹道:“容大人与先夫人实在伉俪情深啊,这么些年竟未再娶。”容沬想起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好悬没笑出声来。但见容姒泪光闪闪,叹道:“我们做女儿的,这样的事也不好劝说。”

容沬前世里曾自以为与姐姐天下第一好,若是见姐姐略有委屈之色,必定伤心难忍。如今重来一世,她也长了些许心眼,此刻也少不得做做样子,执起丝帕,劝慰姐姐道:“父亲自有父亲的打算。姐姐莫要伤怀,过几日我陪姐姐一道去庙里给夫人上香,也稍稍排解思念之情。”

郝姑娘也上前道:“大姐姐日后出了阁,得一位慈爱的婆母,便也差不了多少。”她装模作样地叹气,悲怆道:“大姐姐如此的美貌,临溪则鱼沉,雁见自落之,此后必定有良配堪选。倒是我既不通算帐管家,也没有好相貌,往后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

容沬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妹妹,横竖还有我陪着你。你瞧我这脸上还有一道小疤呢。”那疤痕连日来抹药,其实已在好转。那魏大夫后来又复诊一次,担保一个月之后这疤痕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两位姑娘一唱一和,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不久平阳侯府遣人传话,说是舅爷一家已在路上,府里三奶奶催夫人回去呢。侯夫人拉着容沬的手话别:“今日难得说得尽兴,过几日你们姐妹俩带上容大人还去我们府上做客,和我这大孙女朝云一起玩。”

姐妹俩皆称是,一路送到外院才回。

郝家祖孙走后不久,管家吉来进来回话,说是赵家姑娘来赔罪了。

容姒问:“她一个人来的?”

吉来道:“赵姑娘的两位嫂嫂陪她一起来的,说是赵家夫人今日有要事,否则也会一起来的。”

容姒拢了拢头发,沉声说:“请她们到书羽阁去吧。”她挽着妹妹的手,并行前去。

容沬已等了赵淳雪好几日,从醒来后弄清情况,她便十分想见到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赵淳雪。究竟,赵淳雪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竟要推容姒下水呢。

赵家是如今宫里贵妃的母族,祖上传下来的勋贵,不说宫里的妃嫔,连国相亦出过好几位。百年前那位权倾一时的相爷,可不就是赵家出身,逼得宫里的寡母幼子几度到先帝灵前痛哭。后来睿圣太后夺权,仅将赵相爷流放三千里,赵家满门殊荣皆全。

但那只是明面上的,此后赵氏儿郎入朝官不过五品,爵位被夺,门庭冷落,不得已便把这念想打到后妃身上。赵氏的女儿们夏练琴棋,冬练冰嬉,个顶个的娇艳动人,果然入宫但却没出一位宠妃,想来皇帝们也怕了。如今宫里的贵妃赵氏闺名书画,虽是年过三十,仍善于冰面起舞,是皇帝放心尖上的人。

容沬很清楚记得,赵淳雪前世并未入宫,远嫁上虞,而赵大人哪怕靠有贵妃姐姐,却与贵妃关系不睦,后来被新帝寂岸派到临川县当县令。直到她重生来到这一世,赵淳雪与容姒都并无什么交集。

赵淳雪好动活泼,与容沬还算玩得来,也曾在一些宴会上见面,一起游湖赏景更是常有的事。而容姒是标准的世家大妇会喜欢的儿媳妇,只一眼便能瞧出账本中许多纰漏,打理人情往来更是一等一的好手。早在一年前,羽林中郎将雷天工的夫人便看中了,说要聘容姒为妇,被父亲以女儿年纪尚小为由拒绝。

书羽阁中传出的说话声打断容沬的思绪,她搭上七巧的手,低声道:“也不知六扇把包子蒸好没有,方才虽吃了几块糕点填肚子,仍是腹中饥饿。”

七巧道:“我以为您要说赵小姐的事呢,喏,这里还有块糕点。”说着展开一块绢布帕子,托着一块黄澄澄的绿豆糕。容沬便故意慢长姐半步,将那绿豆糕一分为二,与七巧两个一人半个咽下,又噎得想喝水。

七巧摊手道:“现下可没有,姑娘忍忍吧。”

容姒与五音双叶已走过转角,将要进门,回头喊她:“媺媺,快些。”

话分两头,且说这平阳侯府的老夫人与小姐得容家姐妹一路相送,几番挽留推辞才坐上马车出了容府大门。马车一晃一晃,老夫人闭上眼养神,小姐掀开帷裳一角,艳羡热闹的街市。

半晌,容府早被远远甩在后头,又过了青雀街、永乐坊,才听见老夫人问:“朝云,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郝家大姑娘抿唇轻笑,“横竖容家大姐姐,是看不上我那位文不成武不就的表哥的,祖母一双慧眼定然看得十分透彻。”她放下帷裳,适才收起轻松的神色,低声道:“容家二位姑娘,皆非池中之物。且不说那容大姑娘素来端庄持重,便是二姑娘今日一见,与六七日的言谈举止已是大相径庭。寿宴那一日,尚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天真少女,今日,温柔乖顺却又四两拨千斤。想必,祖母那两卦是应在容二姑娘身上。”

老夫人摸索着手里一方小小的兽形印章,睁开眼眸光深沉,“我也是这样想。一卦否,一卦泰,天地反复,往往有异事发生。”

郝靖和笑道:“横竖不与我们相干,祖母,您少忧心些。左右那容家二位姐姐皆对我们没有敌意,既如此咱们关起门来自度春秋,不问她们的废与兴。”

老夫人抚摸孙女柔顺乌黑的秀发,叹道:“朝云,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郝靖和道:“孙儿时刻不敢忘。”风吹起帷裳一角,见那平阳侯府的匾额早蒙上一层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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