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御史，你家小公子，在翰林院读书，也还不错吧。”刑部一官员有心讨好冷面的卓敬山，可他这马屁却是拍到马屁股上了。知情人都晓得，这卓敬山的公子卓景奇是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平日正经事不做，常随京中游手好闲的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这卓敬山是恨铁不成钢，卓公子也“倒霉可怜”，没少挨他父亲的揍。更让卓敬山“痛恨”的是，这卓景奇还偏生同他那表哥，檀远铭这根歪苗子极其要好。檀远铭归京时，两堆烂泥巴凑一块瞎掺和，乌七八糟。

听得那人巴结，卓敬山冷哼一声，旁边的卓景奇身子一抖，他想，归家后，自己不会又要挨一顿揍了吧。

“不出去鬼混，我便烧高香了。”卓敬山冷干干说。

卓景奇在心里狠狠骂那无端生是非的官员，要巴结人都不懂得先打探下门路，倒可怜了自己。

“提起卓公子，我倒想起这筵席上还有一人了。”张延庆有心要让檀远铭难堪，故意不说他的名字。

刚才赶着来巴结讨好的人这下全都噤了声，气氛一时古怪而诡异。

端老将军微眯眼睛，摸摸大把白花花的胡子，目光落在檀远铭身上，虽多年未见，他还是对这小子有印象的。这小子是娃娃时，他还曾抱过他。

“小王爷？”端定礼稳声道，他从前是叫他小皇子，“卓铁面，你亲外甥都不认了？”端定礼扭头问卓敬山，这卓敬山是个不通达人情的，为了维护他那铁面无私的名头，“大义灭亲”的事都能做出来。端定礼极不喜欢卓敬山的性子，索性称他为卓铁面。

卓敬山面上不豫，檀远铭抢过话头，道：“端老将军，我不过是坨烂泥巴，在西北吹风吃沙子，远不及各位大人家的芝兰玉树。”

“烂泥巴？”端定礼被檀远铭这比喻惹得哈哈大笑，继续道：“谁说你是烂泥巴了？在西北吹风吃沙子？你小子这话让历关听了去，看他不缝了你这张嘴！”

檀远铭嘿嘿一笑，道：“那您别将这话讲给历总兵听。”

端定礼啧舌：“你这鬼小子。”酒劲上头，他慷慨激昂道，“在西北又如何？西北也是我昭京的边疆，守西北也好，镇东北也罢，都是保我大昭边境，卫我大昭子民！”

端老将军一番铿锵陈词，教众人都肃敬，檀远铭神色肃然，起身，向端定礼庄重施了一礼：“谢端老将军抬识。”

端定礼伸手隔空往下压了压，示意檀远铭坐下。又眯起眼睛盯着他好生瞧了一会儿，像啊，是真的像啊，檀远铭与嘉启帝有七八分相像，剑眉高鼻，沉眉冷思时，总给人一种威严逼压感。可他又承了小卓妃的一双含情目，将面上冷峻柔和了几分。

当年这小子最得嘉启帝宠爱，若当初登帝位的是他，上承嘉启盛世，如今昭国朝堂和边境怕是又别一番景象。

端定礼压下心中感叹，对檀远铭道：“历关去西北后，我俩也有十年未见了。”他比历关大十五岁，因同为武将，他二人交情不浅。

“二十四年前，你小子还未出生，你母妃才十八岁，刚入宫，与陛下虽是老夫少妻，却鹣鲽情深。”众人心中皆讶然，嘉启帝早已龙驭宾天，端老将军却还沿着旧习，称其为陛下。更惊叹，自靖历年间，便鲜有人提起卓妃同檀远铭，如今端老将军在当众忆往事，意欲何为？

端定礼捡了块羊肉扔进嘴里，边嚼边道：“那时，历关和卓铁面，还有马大人，都是二十三岁年纪，江儿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婉儿也是个十六岁的娉婷少女。

少年风华绝，他几个是当时昭京城里最耀眼的明珠。”

端定礼停顿片刻，扫视众人。堂中有年纪长的，也勾起往事，那时京郊围猎归京，洪宣门大开，数十面旌旗扬，这几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纵马而过，明正大街两旁是满楼红袖招。

世间事逝如流水，念不回。有人低声叹气，嘉启帝逝去，小卓妃孤死宫中。帝位传了两代，历关独守荒凉西北终岁不回，卓敬山成了冷面无情的卓御史，端平江接替父亲镇广林府，马大人马知行成了清寡望重的朝堂老臣。当年繁华今凋零，少年不再。

端定礼举杯又重重闷了口酒，发出声长叹，道：“小卓妃，历关，卓敬山，马知行，婉儿，还有江儿，你们几人，我这老头子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当时，不过都是一个个小萝卜头，蹭蹭就长这么高了，再一转瞬，又有了一地小萝卜头。”

端定礼喝高了，说得慨叹，情至深，双眼通红：“你们，你们都很好。只是，只是，小卓妃，卓丫头，可怜啊，那小丫头——”

檀远铭腰背挺直，手攥紧，由于用力的缘故，甚至有些微颤。楼落时望着他，低声悄悄唤：“王爷。”

“无事。”檀远铭声音沙哑。楼落时见他这模样，想起那夜她毫不犹豫恶狠狠揭了他伤疤，有些后悔。

端定礼闭眼，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喝大了，说了些不该说的。

“祖父？”

“端爷爷？”

端云重和慕仪同时出声。端定礼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众人皆沉默，从嘉启年间过来的“旁观者”大抵都有些动容，更莫论其中经历者了。大家心中都有些戚戚然。唯独张延庆是恨得牙痒痒。

在嘉启年间，他还不过是太子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读，偶得时机，受太子青睐，太子即靖历帝登基后，才飞黄腾达，得以跻身朝中重臣。

端定礼所讲的那些人的少年风华，正是他最卑微最厌恶的时光，如今在这宫宴上，虽众人未言及此事，可他却觉得像被人扯了遮羞布，恼羞成怒，却不好当众发作。

“不讲了不讲了，我这糟老头子十几年未入京，未参加宫宴，一到宴上，就不知礼数了，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呵呵，又是一连串奉承。

“往事不可追，且看今朝！”端老将军似是要将宫宴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又振奋说道，“今日这些小萝卜头也不赖，林小公子，卓小公子，重儿，还有仪儿，”端老将军将刚刚众人提及的少年郎又点了一遍，他盯着檀远铭身旁的楼落时，停顿片刻，道，“还有楼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内阁次辅。”

楼落时微微颔首道：“端老将军抬爱了。”

端定礼点点头，将目光落回到檀远铭身上：“还有小王爷，也当是个后生可畏的！”

众人跟着附和，面上虽是笑意洋洋，可心中却暗思，这昭京局势看来是要变动了，又开始为自己日后官途做起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