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落时步子轻快,走动时翠蓝罗裙轻曳,织金绣花鞋面时隐时现。冯正候在那处见了楼落时,只是笑眯眯不说话。
楼落时站在他叔侄二人身后,望了一阵子,地上的两个人儿聚精会神得很,身后何时站了个人也不晓得,只是专注盯着草堆瞧。
楼落时想,若是琪儿做功课时也有这么专心就好。
“琪儿。”站了好一阵子,楼落时出声。
“啊。”檀镕琪惊慌尖叫一声,一个蹲不稳,屁股往后一坐,重重跌在地上。一只大肚黑金花纹长腿蜘蛛从他手中窜跳出来。
蹲在小皇帝身旁的檀远铭也被楼落时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可他身手利索,腾地起身,往旁边退几步,避开了那窜蹦出来的蜘蛛,还没心没肺地笑小皇帝狼狈模样。
“楼姐姐。”檀镕琪要被吓哭了,坐在地上,委屈巴巴望着楼落时。
楼落时低头见那小皇帝一张白胖的小脸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红,上头还沾些黑泥巴,汗水一浸,糊黏成一团。
“琪儿,自己站起来。”楼落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檀镕琪嘴巴一嘟,小手撑在地上,借力踉跄站了起来,走到楼落时面前。
楼落时轻叹一口气,道:“若是你在功课上有方才一半认真的心思就好。”说完,便从袖袋里拿处一方白色花鸟手帕,替檀镕琪将脸上污渍擦干净。
檀远铭站在一旁干咳几声,檀镕琪扭头瞧着他,未待楼落时擦干净,小皇帝便跑到檀镕琪面前,扯着他袖子,委屈哭诉:“皇叔,刚刚那只黑将军跑了。”
“嗯。”檀远铭含笑望着他,淡淡应了声,并不作任何回答。
檀镕琪见皇叔没有应答,垂下脑袋叹了口气,可又心心念念惦记着那跑了的大蜘蛛,磨蹭半天,巴巴道:“皇叔,你再帮我抓一只吧。”
说完后,他又将脑袋低下,像是料到了皇叔会拒绝。
楼落时心头惊讶,檀镕琪这小家伙在檀远铭面前居然这么乖巧。
“唔——” 檀远铭故意拖长声音,瞧着小皇帝垂头丧气模样,又望着楼落时促狭一笑,似是在向她炫耀。
楼落时真想狠狠踹这混蛋小子一脚。
“琪儿,”楼落时出声,没想到那混蛋小子又抢了她的话,道:“若陛下答应臣,此后专心学习课业,管他是黑将军,还是白将军,臣都给你捉来。”
“真的?”檀镕琪眼睛里闪着光。
“真的。玄虎、鹰爪、玳瑁肚、黑张经、夜叉头、喜娘、小铁嘴[1],样样都有。”
“好,好,好!”檀镕琪欢快地拍着手,连连点头。可未几,脸上又蒙了愁云,带些犹豫,试探着问,“那皇叔,你现在可不可以,替我将那黑将军捉来。”
呦呵,这小子。檀远铭挑眉。可他又想刚刚才哄着这小子答应专心课业,瞧着他兴高采烈模样,也不忍拂绝,便点头,道:“好。”
说完,又蹲下身,钻进那堆草丛里悉悉索索摸一阵。楼落时将檀镕琪带到一旁,轻声呵斥他:“琪儿,以后绝不可由着性子来,为自己一时高兴而麻烦劳累了别人,明白没?”
“嗯。”檀镕琪怏怏应了声,点点脑袋。
檀远铭好一阵摸索,却寻不见那黑将军踪影,忽然听见楼落时细声同檀镕琪说的话,嘴角勾了笑,继续闷头找。
楼落时正要劝檀远铭莫要再费功夫了,却听得那人轻呼:“寻着了!”
那黑将军在他手中挥舞长肢,张牙舞爪,吓人得很。檀镕琪又怕又高兴,畏畏缩缩伸手要去拿,可想到刚刚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捏住大蜘蛛却教它给跑了,心里生出片阴影,又颤颤将手缩回去了。
“陛下,接着呀!”檀远铭岂不知道这小皇帝的心怯,却故意喊,“臣可是费了好大力才将它寻回。”
檀镕琪紧张摇了摇头,檀远铭这家伙藏了一肚子坏水,拿着那黑将军来唬小皇帝。檀镕琪跑到楼落时身后,攥着她的裙畔,又探出个脑袋偷瞧。
檀远铭将“嚣张”的黑将军往檀镕琪面前送,檀镕琪捂眼尖叫,往冯正那旁躲去。檀远铭一脸坏笑,又到那边去吓唬人。两人来来回回,折腾玩闹几次,檀镕琪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了楼落时身边。
冯正和蔼笑着,一脸慈爱地看着这两个“小孩子”。楼落时却觉得自己又发现了这西北王的另一面,是个幼稚鬼!
檀远铭追了过来,偷偷瞧了楼落时一眼,坏心思又起来,忽地将那黑将军举到楼落时面前,自己也做出一副龇牙咧嘴凶神恶煞模样。楼落时身后檀镕琪又尖声叫起来。
楼落时叹了口气,面上无奈,问:“王爷,您贵庚?”
“我十二!”檀远铭是个不要脸皮的。
“去寻个小瓷缸来。”楼落时也不同这家伙掰扯,转头对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宫女说道。
小宫女应喏一声,低头憋笑往后小步退回。
不一会儿那瓷缸递上,黑将军入了瓷缸,檀镕琪胆子又大了,接过那小瓷缸,盯着里头颇有兴致瞧了好一阵。
檀远铭道:“陛下,可听过斗蛛?”
“斗蛛?”檀镕琪瞪大眼睛,他平日里最喜欢斗蟋蟀,却没听过还有斗蛛这玩法。
“臣在西北时,没什么好玩儿的,一日捉了两只蜘蛛,闲来无事,看它们撕咬争斗,也是颇有乐趣。”
“那皇叔你再替我捉一只来!”檀镕琪兴奋喊道。
“陛下同我一块来。”
于是,他叔侄二人又蹲在一处,开始扒拉草堆,不一会儿,还真让他二人又寻着了一只。
“大人,端老将军他们洗沐好了。”小太监过来传禀。
“好。”楼落时点头,吩咐他们带檀镕琪先去换一身衣裳,刚刚玩闹,这衣裳已浸出些汗。
檀镕琪恋恋不舍起身,端着他的宝贝小瓷缸,对檀远铭说道:“皇叔,我过几日还来寻你玩!”
“陛下别忘了答应了臣什么?”
“专心功课。”檀镕琪不情愿道。
冯正将檀镕琪领走了,楼落时和檀远铭二人站在那里。
“王爷,你这回又起的是什么心思?”楼落时疑惑他为何一时对檀镕琪如此热情。
“怎么,怕我将你那宝贝小皇帝带坏?”檀镕琪反问。见楼落时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我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楼落时轻嗤一声:“琪儿也是您的亲侄儿。”
檀远铭眼里热情冷了,侄儿?侄儿又如何?便是亲兄弟,为着那皇权,也是冷血无情。
*
百官入席,席座在九曲回廊里列开,轻纱幔蒙在两侧,挡些阳光。冬日和煦,廊道外水波粼粼,闪着金光。里头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是个天清神爽的腊八日。
每人案桌上都用青花瓷碗盛着碗腊八粥,这碗宫廷里的腊八粥填料颇丰,红枣揉碎,在梗米里添上白果、桃仁、栗子、菱米等各式果物[2]。旁边小白碟上还整齐放着几个从冰窖里提出的冰块,一柄小银勺轻置在碟子边缘,是用来取冰的。
因为这宴席不仅是腊八宴百官,更是为端氏一行洗尘接风,因此,端老将军一行成了宴席焦点。
端老将军健谈,将那同兀哈族的战场情势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听了皆是热血沸腾,酒意上头,摩拳擦掌,直呼也要提刀上马,斩尽胡虏。
“听说端小将军也是个少年英雄?”饶是张延庆,也要去说几句奉承话。
“那端小将军初上战场,就带小队人马杀了兀哈蛮子一整营,还亲手砍下那大将军的脑袋!这端小将军日后也是个建功立业的!”有人跟着说。
端老将军醉醺醺微眯眼睛,咧嘴哈哈大笑,他向来也最喜欢自己这个小孙子,意气风发,有自己当年模样!
“谬赞了谬赞了。”端平江却不似端老将军性子,只是礼貌微笑。坐在他身旁的夫人许婉也是温婉笑着。
“哪有这么夸张!”端小将军端云重却坐不住了,亲自出来辩驳,说自己不过是奉命去追剿那溃逃的兀哈兵士,“要说厉害,还是我父亲和祖父厉害,那兀哈蛮子,都是教他们给打残的。”
端云重闷了一口酒,一张脸朝气蓬勃,又豪言:“但我早晚有一天会追上他们的,会比他们更厉害!”
“好!”端老将军第一个拍桌称好。众人又跟着叫好:“江山代有才人出!”
“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这江山,日后就交由你们这些年轻人!”端平江道。
众人奉承让端小将军颇为自得,他瞧了边上慕仪姑娘一眼,却见姑娘只闷头吃东西,便探脑袋过去:“怎么,慕姑娘,不说几句来夸夸我?”
“臭美!尽说大话!”慕仪瞪了他一眼,端云重嘻笑。
“这林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提到年少有为,林白里自然也算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便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前途无限啊。”
林白里此时正在南林苑外负责巡守,听不到这些夸赞。
“林公子也是同端小公子一般年纪吧,弱冠之年?”有人问林之益。
礼部尚书林之益听人夸自家孩子,当然是高兴得意,点点头,又故作谦虚道:“比不得端小将军有能耐。”
“二十岁,二十岁,好年华啊,男儿就当如此!”张延庆突然插了一嘴。
众人又将昭京城里二十岁的少年才俊称赞一遍,说道最后,数尽了,翻了覆去找不到,又寻往事,将那史书上记载的好些赫赫有名的少年郎拿出。
檀远铭坐在这群人中间,心头抑闷,看着远处下头齐勇武那群京营武官在一起猜拳行酒令,想,自己就该往待在那处。
楼落时看着他喝闷酒,她本以为,这无赖是没心没脸皮的,今日却见他失意落寞,心中被拉坠着,竟跟着他一同不好受起来,二十岁,二十岁,楼落时想,这檀远铭也是二十岁啊。若不是先帝忌惮,将他打发到西北荒凉,他也会成为这众人称赞的吧!
“想什么呢?”檀远铭嗓子喑沉,或许是醇酿入了喉,有些发醉。他见楼落时盯着桌上冰块出神,便问。
楼落时回神,冲檀远铭轻声道:“想王爷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年郎。”这话说得轻,旁边人又聊得火热,所以只落到了檀远铭耳中。
檀远铭仔细看她,楼落时眼尾轻翘,像是那一片嫩绿叶子微卷的叶尾,她是认真的,没有掺任何假意。
鬼使神差的,那叶尾在檀远铭心上扫过,他低声哄问:“那楼大人喜不喜欢?”
酒是会蒸发的,化作气弥散在他二人间,醺醺然,两人好像都有些恍然。目光穿过朦胧酒气,交汇在一起,砰地撞出清脆响,这声响却让二人倏忽清醒!都醒了,楼落时和檀远铭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别开,好像刚刚只是一场被魔鬼诱哄的荒唐。
[1] 蜘蛛名目,来自袁宏道《斗蛛》
[2] 腊八粥做法,参照刘若愚《酌中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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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腊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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